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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困境与叙事策略——三国故事“取益州”的嬗变
摘要取益州是奠定蜀汉基业的重大历史事件,迫降同宗刘璋使刘备付出了相应的道德代价。《三国志演义》及其衍生作品,立意将刘备铸造为仁君,在天命论的加持与拥刘贬曹倾向性的设定下, 对取益州实施了多种叙事维护,主要表现在张松献地图、杨怀高沛之死、李恢的转变、马超来归和安置刘璋等五个事件中。由于取益州在道义上始终存在难以弥合的裂隙,为刘备所取代的刘璋便收获了越来越多的同情。《三国志演义》与衍生作品构成的作品群,完成了一种“大文学”叙事,昭示出经典作品与衍生作品之间,存在一种互文关系。借助此种互文关系,可以一窥塑造复杂政治人物、描写复杂历史事件的新路向,有别于《三国志演义》的新型创作亦可借此打开一片广阔的视野。

 


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冬刘备应刘璋之邀入益州,建安十九年(214)夏迫降刘璋,自领益州牧,这便是历史与文艺作品中的“取益州”。取益州是奠定蜀汉基业的重大历史事件,古代文学界对这一专题的系统研究尚付阙如。2018年出版的大型资料集《三国戏曲集成》及相关史学著述、小说戏剧与曲艺作品中,时见未经充分利用的文献资料,为我们以一个历史事件的书写为抓手,探讨历史题材创作的若干规律提供了可能。

 

 

 

 “惭德”难消:取益州的叙事维护

 

 

 

从史学立场看,刘备取益州付出了相应的道德代价,习凿齿、苏轼、叶昼等人都明确提出过批评。当代史学家田余庆亦曾评论道:“征诸前此刘备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个人历史,可知恪守信义并非刘备的特点。”《三国演义》(以下简称《演义》)及部分衍生作品将刘备铸造为仁君,便须对事关全局的取益州进行叙事维护。《演义》写庞统规劝刘备取益州,提出此举符合兼弱攻昧、逆取顺守的汤武之道,便是试图在理论上消解此举带来的“惭德”。“惭德”一词源出《尚书·仲虺之诰》,其谓成汤灭夏后,将夏桀放逐到南巢,成汤内心有些惭愧,仲虺乃作诰论证放桀合理性,以消解成汤的“惭德”。消解“惭德”可以采取多种策略,最常见的是宣扬这样一种论调:取益州于刘璋,无异取益州于曹操。这无疑是拥刘贬曹思想倾向干预下的常规思路。秉持此种思路者既有程颐、王同轨、王夫之等学者,也有蔡东藩、周大荒等历史小说作家。明人王同轨《耳谈类增》卷四十一《中论篇·论孔明取刘璋》所论尤其值得注意:

 

 

 

盖璋暗弱,国社已虚,不朝入吴,则暮入魏,不待智者而知也。且璋之父焉,亦是窃据汉土,璋又不能守。豫州(刘备)收汉弃地,犹得之于吴,得之于魏,而藉资以讨贼兴汉,于义何悖?庞统亦曰:“今日不取,终为人利。”而当时蜀士,多归心豫州,亦是瞻乌欲定,所以存蜀,非必背璋也。 ……时违势阻,不得已而用兵。此汤所谓惭德,所谓《武》未尽善,周公之过,不亦宜乎者也。

 

在这里,王同轨将刘备取益州,相当于“得之于魏”,扩大到“得之于吴”,其实质跟上述论调并无二致。王同轨还批判刘璋之父刘焉“窃据汉土”,这是从根本上指斥刘焉得位不正,为刘备取益州寻求合法性。不过,刘备取益州不曾利用这一借口,《演义》等作品叙述取益州,便须费心另觅弥缝之道。

 

《演义》及部分衍生作品对刘备取益州的叙事维护,主要表现在张松献地图、杨怀高沛之死、李恢的转变、马超来归和安置刘璋等五个事件中,借此可以审视这批作品曾采取怎样的叙事策略维护刘备,种种维护又是如何难以彻底消解“惭德”的。

 

1. 张松献地图。《演义》写刘备诸葛亮笼络张松,没有明设计谋,而是写其跟张松打了一场安排周密的心理战。夏少庭述扬州评话《后三国》之《张松献地图》中直白地讲道:“世界上狠人很多,狠到刘备这样,还不是太多,先是转圈子,绕山头,借张松的口,遂自己的愿,还把自己的身子拂得干干净净的;接着又摆难处,逼着对方自动把幅图拿出来。”这便将《演义》隐含的内容呈现出来了。

 

2. 杨怀、高沛之死。史载张松被收斩后刘璋刘备关系破裂,刘璋令戍关诸将不再向刘备通报文书,刘备因召白水关守将杨怀、高沛,责以无礼而斩之。《演义》写二将暗藏利刃行刺刘备而被捕,嘉靖本谓刘备不忍杀之,毛评本写刘备犹豫未决,由庞统下令立斩二将,其意显为维护刘备仁者形象,而如此维护的逻辑则十分脆弱:刘备毕竟没有动用权威饶恕二将。清代《鼎峙春秋》写杨高二将是刘璋派来行刺刘备,其被斩便显得理所当然了。

 


3. 李恢的转变。史载李恢主动投靠刘备,不忠于刘璋无可置疑。《演义》与清代弹词《三国志玉玺传》写李恢苦谏刘璋不果后投靠刘备。清代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记载评话演出,谓葭萌关张飞大战马超,危难之际元神出现,原来张飞乃大鹏金翅鸟降生。马超在李恢劝降时痛快答应,跟其惊服于张飞密切相关。张飞不凡的出身说明刘备乃天命所归,这便将李恢的转变跟天命论的加持融合了起来,刘备方面的正义性由此得到了空前的加强。

 

4. 马超来归。为了迫降刘璋,史载刘备曾暗地里添兵马超壮其声势。为维护刘备仁者形象起见,《演义》遮蔽了此点而未置一词。《鼎峙春秋》写蜀将刘晙、马汉为新投诚的马超、马岱所杀,以此显示二马英雄,实则因小失大,不足以表现马超军力之盛。《演义》写刘、马二将为赵云斩杀,马超自去震慑劝降刘璋,艺术效果更佳。

 

5. 安置刘璋。《演义》写益州平定后刘备本想将刘璋送往荆州,诸葛亮提醒刘备不可有妇人之仁,遂改遣刘璋于南郡公安。如此安置的用意有两点:一是消除刘璋在蜀地的影响力,二是便于荆州的关羽控制刘璋。《三国志玉玺传》与高玉贵口述的山西北路梆子《取成都》,便将《演义》中难以明言的内容具体化,相当于给源头作品做出了注解。

 

书写刘备取益州还存在两种引人瞩目的情况:

 

一种情况是对刘璋降将严颜转变的有效利用。史载张飞擒获巴郡太守严颜后,钦佩严颜的大义凛然,引之为宾客,此后张飞一路进攻以至成都。《演义》写严颜劝降其管领的部队,张飞行军途中蜀军望风归顺,故不曾厮杀一场。显然,《演义》对严颜转变的有效利用,乃是为了宣扬刘备集团的仁德,尽量削弱战争难以避免的破坏性的一面。

 

另一种情况是干脆放弃对刘备的叙事维护,直白无隐地宣扬刘备就该不择手段,而不必顾及道义原则,元代《三国志平话》、清代鼓词《新编绘图三国志》等民间色彩浓厚的作品便是如此。论者曾指出元代平话的思想意识颇具特色,即重视功利甚于品质,对如何取得胜利的手段则不予考虑,此论可谓切中肯綮。

 

 

 

 “懦善”刘璋:以《演义》及其衍生作品为中心

 

 

 

关于历史人物刘璋的性行,《三国志·蜀书·刘二牧传》裴注引张璠曰:“刘璋愚弱而守善言,斯亦宋襄公、徐偃王之徒,未为无道之主也。”张璠谓刘璋颇似传说中的徐偃王,堪称具眼。今存《徐偃王志异》言偃王“长而仁智”“仁义著闻”,周王来伐时,偃王“不忍斗害其民”,主动退避山中,百姓随之者以万数。历史上的刘璋确实比较仁善,《三国志·蜀书·刘二牧传》记载刘焉死后,州大吏赵韪等之所以推举刘璋上位,便因“贪璋温仁”。史家公认刘璋主要缺陷在于“暗弱”,对此王夫之曾为之辨析道:“弱者弱于强争,暗者暗于变诈。”“暗于变诈”即尚不失为仁之道。毛评本第六十五回夹评亦为同一意思的表达:“忠厚为无用之别名,非忠厚之无用,忠厚而不精明之为无用也。刘璋失岂在仁,失在仁而不智耳。”

 

《演义》及其衍生作品表现刘璋之“懦善”,大致采取以下两种路径:其一,直接描写刘璋之仁义;其二,将先后亡蜀的刘璋与刘禅进行类比,从报应论角度表达对刘璋之同情。

 

直接描写刘璋之仁义,在《演义》叙述取益州过程中,主要表现在两个关节点:一是雒城失陷后的危急关头,一是放弃抵抗选择投降之时。先看前者:从事郑度劝刘璋徙民烧谷,坚壁清野困死刘备,刘璋不予采纳。刘璋当然清楚坚壁清野的军事意义,放弃此策实出于仁者本怀。日本作家吉川英治《三国》第四部《刘备入川》为郑度献策添补了更毒辣的一条:水中投毒,其表现力煞是惊人。

 


刘璋之仁义充分地表现在成都被围时放弃抵抗选择投降。取益州造成百姓生命财产的巨大损失,此点《演义》特意不加渲染。史载刘备曾允诺部下抢夺成都府库宝物,这显然不利于刘备仁者形象塑造,故为《演义》所不取。清代无名氏撰乱弹《让成都》写马超为刘备献计:在成都城四门放火,逼迫爱民如子的刘璋投降。《戏学指南》1920年第9册载京剧《取成都》、《广播周报》1934年第7期附载平剧《取成都》亦加承袭:刘璋的仁德正好是可以被利用的弱点。

 

《三国志》《华阳国志》等文献均谓刘备围困成都,刘璋方面“吏民咸欲死战”“众咸欲力战”;刘璋开城出降,“群下莫不流涕”“吏民莫不歔欷涕泣”。关于刘璋获得吏民支持这一点,嘉靖本、黄正甫本等几个重要版本均据史照录。毛评本写董和劝刘璋坚持抵抗时说道:“城中尚有兵三万余人;钱帛粮草,可支一年:奈何便降?”很明显,史书中成都“吏民咸欲死战”这句话,很容易削弱刘备集团的正义性,在毛纶、毛宗岗父子看来十分刺眼,故对董和的话实施了笔削。

 

人们早就发现,刘璋、刘禅这两位蜀地领主在性格、作为方面,存在明显的共同点:性格上二人皆为“懦善”之人;作为方面,当面临政权崩溃的危急关头,均采取了放弃抵抗的投降策略。《演义》及后世部分衍生作品,为了将刘璋、刘禅紧密联系起来,特意设置了辅助人物来达成目标:谯周、马邈、刘玉形象的艺术功用,便是如此。

 

《演义》第六十五回写谯周以天象、童谣规劝刘璋投降。按刘璋降于建安十九年(214),其时谯周(201270)仅有十四岁,尚未进入仕途,不可能有劝降之举。《演义》之所以写谯周劝刘璋投降,是要与后来劝刘禅投降进行对应。为了凸显谯周在劝降之事上的重要性,《演义》写刘禅令谯周作降书,毛评就此揶揄谯周为“惯修降书第一手”。揆诸史实,替刘禅作降书者实为郤正,此点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业已指出。

 

《演义》第一百十七回写江油守将马邈投降邓艾,献上地理图一本。嘉靖本卷二十四第四则《诸葛瞻大战邓艾》谓“邓艾求马邈地里图,邈呈上”,可见马邈早就绘有地理图,其准备降魏的心理跟当年的张松正相仿佛。黄吉安撰川剧《江油关》第五场亦写马邈主动献上舆图。佚名撰现代京剧《渡阴平》第十场邓艾唱道:“可笑马邈似张松,今得地图越奋勇。”此类作品写马邈与张松同有献图之举,是为了将刘禅与刘璋更为密切地勾连起来。

 

刘玉这个人物,见于清代无名氏撰乱弹《让成都》、无名氏撰京剧《取成都》,其谓刘璋有一子刘玉,在父亲降顺前力主抵抗,后被马超射杀。据史书记载,刘璋有子循、阐,并没有一个叫刘玉的儿子。山西北路梆子《取成都》中,跟刘玉功能相同的人物则为“刘毅”。力主抵抗的刘玉(刘毅)形象的添置,跟蜀亡前刘禅之子北地王刘谌正相对应。

 

以戏剧为大宗的《演义》衍生作品,特意将刘禅与刘璋进行类比,于舞台上呈现同情刘璋之倾向,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效果,最著者有郑瑜《鹦鹉洲》、汪笑侬《哭祖庙》等剧作。在戏剧演出实践中,汪桂芬和汪笑侬的唱腔均取得了轰动效应。

 

 

 

余论

 

 

 

《资治通鉴》卷六十七《汉纪五十九》引法正笺刘璋之言:“左将军(刘备)从举兵以来,旧心依依,实无薄意。”胡三省注曰:“盖时人以璋倚备为用,备反袭璋,议备之薄也。”可见在攻取益州进程中,刘备集团便已面临巨大的道义压力。《华阳国志》卷十中“广汉士女”条的一段记载,说明蜀地人士中长期存在一股反对刘备的暗流。李邈在刘璋执政时任牛鞞长,刘备取益州后为从事:

 

 

 

正旦命行酒,得进见,让先主曰:“振威(刘璋)以将军宗室肺腑,委以讨贼,元功未效,先寇而灭。邈以将军之取鄙州,甚为不宜也。”先主曰:“知其不宜,何以不助之?”邈曰:“匪不敢也,力不足耳。”有司将杀之,诸葛亮为请,得免。

 

传后赞语谓“汉南(李邈字)哽哽,天夺其守”,“哽哽”即“耿耿”,谓其说话直率,无所忌讳。另一位蜀地人士张裕对刘备取益州亦有微词。《三国志·蜀书·周群传》附张裕传载其任刘璋从事时,在涪城之会上当众嘲笑刘备相貌,又曾预言九年后当失益州,刘备记恨在心,终寻借口将其诛杀。又据《三国志·蜀书·刘二牧传》记载,刘璋被刘备安置于南郡公安,孙权杀关羽取荆州后,以刘璋为益州牧,驻秭归,这给刘备造成了一定干扰。此时刘璋虽为孙权所用的政治工具,但其内心仍以刘备取益州为憾,却是可以肯定的。《演义》部分衍生作品之同情刘璋,便是建基于《演义》特意遮蔽的此类史实之上。即便是坚定维护刘备的作品,亦可窥见弱化取益州带来的道德代价的意图。比如明代无名氏杂剧《庆冬至共享太平宴》第四折中,刘备称“自得西蜀,民心归伏,各安其业”,因设太平宴宴享功臣。显然,这是用治蜀实绩彰显刘备集团的仁德,为落实“逆取顺守”的儒学理论服务。

 

为了尽力给取益州寻求合法性,古人曾抬出天命论为刘备辩护。《演义》与清代鼓词《新编绘图三国志》均有此等描写。考虑到据史书写取益州难以圆融地为刘备辩护,征用天命论的说辞又不免太过虚玄,有的作品便另辟蹊径,寻求以和平方式纾解困局:清代维庵居士《新编三国志传奇》和无名氏乱弹《让成都》,皆写刘璋主动让位刘备,试图使矛盾消弭于无形。以上处理方式因违背基本史实,艺术性上难辞软弱无力之诮。

 

取益州在道义上始终存在难以弥合的裂隙,为刘备所取代的刘璋便收获了越来越多的同情。作为核心作品的《演义》,业已采取多种手法表达对刘璋的同情,后世衍生作品在此基础上踵事增华,将刘璋之愤懑推向一个高峰,取益州故事的多个侧面由此得以呈现。《演义》与衍生作品构成的作品群,完成了一种“大文学”叙事,昭示出经典作品与衍生作品之间,存在一种互文关系。借助此种互文关系,可以一窥塑造复杂政治人物、描写复杂历史事件的新路向,有别于《演义》的新型创作亦可借此打开一片广阔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