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9月,未名社出版部出版了《朝花夕拾》(可称之初版本)。在此之前,《莽原》半月刊上[1]发表了一组以“旧事重提”为副标题的系列文本(可称之原刊本)。孙用在《鲁迅全集校读记》中,曾对《朝花夕拾》的原刊本与文集本进行了对校。其间的大部分差异,已如孙用在书中所揭示。而限于篇幅,《鲁迅全集校读记》只录入了“很小一部分”标点符号的变动[2]。更多具体情形未被完整呈现。实际上,标点符号修改是《朝花夕拾》初版本与原刊本之间的重要差别,这些修改并非仅以修订讹误[3]为目的,而是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在《朝花夕拾》的结集过程中,鲁迅曾对插图、用纸[4]等有着周密的安排。因此原刊本与初版本的文字、标点符号差异,几乎不存在由未名社同人或排印工人代办的可能性,可以认定是鲁迅本人的修改。这从现存的两份《朝花夕拾•小引》手稿中的标点符号差异,可以得到印证。
这两份《小引》手稿,一份写在“未名稿纸”上(淡绿格,每半页12行,每行36格),有涂改,可以看作是《小引》的初稿;一份写在蓝色丝栏(每半页13行)的稿纸上,无涂改痕迹,可以看作《小引》的清稿[5]。这两份手稿之间有两处标点符号差异。
第一处在《小引》第二段:初稿为“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6]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清稿将冒号改成了逗号。第二处在《小引》第四段,也是被论者反复引用的段落:初稿为“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清稿将逗号改成分号,变成:“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
值得注意的是,《小引》初稿与发表在1927年5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上的原刊本相一致;而清稿则与1928年9月未名社出版部出版的《朝花夕拾》初版本相一致。鲁迅在《小引》清稿中亲笔所作的这两处标点修改,证明了从原刊本到初版本的修改,出自鲁迅本人的手笔。
而透过这两处标点差异,更值得注意的是鲁迅自觉运用标点符号对《朝花夕拾》进行文本定型,新式标点是《朝花夕拾》作为现代文本得以确立的重要工具。
第一处中的冒号,显示出鲁迅原想介绍“水横枝”为何物;改成逗号后,意思则不再拘泥于“水横枝”这一具体事物,而是将眼前物(“绿叶”)与手头工作(“旧稿”)融为一体,物象的生动反衬出心境的无聊,“水横枝”成为行文的一个环节,文章更显流畅。
第二处中的逗号,则表现出初稿先陈述“鲜美可口”,后陈述“思乡的蛊惑”,“鲜美可口”是“思乡的蛊惑”的原因;但清稿则呈现出二者的并列关系:即“鲜美可口”可视作“故乡”的具体形态,“乡”成为味觉、视觉、听觉等多种感官的综合体,五味、五色或五音本身便是“思乡”的具体方法与路径。
《朝花夕拾》作为现代白话文的经典,其生成过程当然也包含了鲁迅对新式标点的揣摩与应用。1919年11月29日,由胡适最终修订的马裕藻、周作人、朱希祖、刘复、钱玄同、胡适六人共同提议的《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案)》(下文简称为《议案》),以教育部训令第五十三号:《教育部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的形式,于1920年2月责令全国学校实施[7]。无论是新文学运动主将们的合力修纂,还是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官方训令,新式标点符号方案的提出,都强调了标点符号在白话文语言系统中担任着“表意”的功能:即“足资文字上辨析义蕴、辅助理解之用合”。当时在教育部任职的鲁迅,自然熟悉这份《议案》。而1934年老友刘半农去世后,鲁迅在纪念文章中回忆了“十多年前”,作为白话文运动的一个部分,“提倡新式标点”[8]曾遭受到巨大阻力。
《朝花夕拾》从写作、发表到结集的三年多(1926—1928),正是现代白话文在形式上愈趋稳固的一段重要时期。《朝花夕拾》初版本对原刊本的标点符号修改,是鲁迅对新式标点符号“表意”功能的探索,以及以新式标点参与现代白话文定型的具体实践。将鲁迅的修改实践置于《朝花夕拾》经典化的历程中,或是现代文本建构期的历程中,或许都不无探讨价值。
一、句号对联结关系的切分
综观初版本对原刊本的标点符号的修改趋势,会发现初版本的句子变短了。有14处逗号改成了句号[9]。以《父亲的病》为例,以下二例代表了绝大多数逗号改句号的具体情形。
例1: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原刊本)
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初版本)
例2: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原刊本)
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初版本)
例1中,至“梧桐先知秋气”处,点出了将“医者,意也”的所谓原理付诸实际应用的案例,至此意思已经完足。后接“其先百药不投……”,讲述的是生效的过程。例2中,原刊本用了逗号,使全句长达68个字符。初版本将“还有用药也不同”之后改为句号后,不仅将一个长句分作两句,也使得接下来在比较前后两句“名医”用药的所谓差异时,以更为舒缓的句式承载强烈的讽刺性。
由于原刊本直接与鲁迅手稿相贯联,原刊本偏多使用逗号,显现出鲁迅在书写中更习惯于使用逗号[10]。从形态和功能上看,逗号均与旧式点句符号中的点号(“、”)有类似之处。这反映出鲁迅在书写中存留着旧式文章的书写习惯。在手稿修改中,已经可以看到鲁迅在一气呵成的句子中加标点的痕迹。如《藤野先生》手稿中“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修改中加了逗号,变成“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而在《二十四孝图》手稿的开篇:“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修改时变成了“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逗号的加入,使得三个“最黑”构成鲁迅文本中较为少见的语词反复。无论是将手稿中长句进行逗号的切分,还是原刊本的诸多长句,都可以看到《朝花夕拾》文本定型过程中传统文章痕迹的遗留。
而当鲁迅重新审读原刊本时,他以现代文本标准对旧稿重新规范的意图是明确的。《二十四孝图》近乎奇倔的开篇,既揭示了“旧事重提”写作时白话文所面临的复古思潮的挑战,也显现出鲁迅试图打磨出一份近乎“标准”的现代文本来应对反对白话思潮的决心。初版本不仅添入了《议案》所规定的新式标点符号如书名号(曲线)[11],并且在初版本中以句号替代逗号,执行了《议案》中提到的“意思已完足”这一句号的基本功能。
然而,初版本将原刊本的逗号改为句号,又不限于“意思已完足”这一功能。《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末句:原刊本“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初版本通过逗号改句号,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独立成句。鲁迅虽以“这东西”这种表面上的蔑称来指代三味书屋时代中描画的小说绣像图,但它恰恰是早已失落、不可复得的时光纪念物。被独立的句子承载了对“永逝的韶光”[12]的吊唁。完全相同的文字,在原刊本中被呈现为意群;在初版本中则被独立为句子,后者的独立性使其情感份量愈显厚重。
与之相类似,《藤野先生》原刊本有:“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初版本则改为:“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13]初版本也将原刊本的一句改作两句,将句子缩短、意思的单元变小。但当“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独立成句后,意蕴显得尤其郑重。前一句藤野先生所展示的医学史参考书包含线装书与翻刻中国译本,正是为了引出接下来日本医学研究起步并不早,但发展迅速这层意思。文本没有写出的内容,明显牵涉到与中国情形的比较,以及耐人寻味的差异形成的原因。
这一逗号改句号的修改,切分了句子,将意群独立成句,前后文字由意群与意群的关系变成了句子与句子的关系,文字间由较强的联结变成了较弱的联结。短句因其承担意旨的独立、表达上的凝重感,显得更有力量。
二、分号对意群关系的调适
《朝花夕拾》中的众多长句,因各意群之间的层次丰富婉转、造成了摇曳多姿的语言特征。这与鲁迅对新式标点的灵活使用是分不开的。以分号为例,《朝花夕拾》初版本涉及分号的修改,主要包含这样几种情形。
一是如《议案》中指出的:“两个独立的句子,在文法上没有连络,在意思上是连络的,可用分号分开”。《藤野先生》原刊本有“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初版本则将句中的逗号改为分号,这与《议案》中对分号用法的规定是相符的。“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与“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在文法上是各自独立、没有连络;但它们在意思上又是连络的。较之原先的逗号,分号的使用显示出鲁迅对意群关系的细致梳理。
二是意群间的并列关系。在《藤野先生》原刊本中,还有一句“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它到了初版本中改作:“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句中的两处逗号改成了分号。“不大”、“冷”与“没有中国的学生”,分别提示出仙台的三个特点,它们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构成了所谓“平列”关系。原刊本的逗号没有凸显出这种“没有连络的连络”性;而初版本中的分号则强调了松散关系之间的平行性。鲁迅将分号运用成为文字间逻辑关系的指示线索。
三是意群间的对比关系。《二十四孝图》原刊本有:“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初版本则把句中的冒号改成分号,从而并置了两幅色调截然相反的画面:儿童的天真烂漫与等待他的残酷命运(且这一命运由生父亲手制造)。此处分号的使用,凸显了前后分句的差异性,制造出震撼的表达效果。
四是意群间的递进关系。《狗•猫•鼠》原刊本有:“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初版本则改作:“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
初版本将原刊本的一个长句,切分成两句:将“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独立成句,疏离了前后文字之间的关系。原刊本对逗号的使用,仅罗列了三个“一大进步”,并未揭示它们之间的逻辑。初版本则改作分号,显现出从“直立”到“说话”再到“写字作文”三者的层层递进。值得注意的是,这处分号的使用,并不仅如《议案》所制定的“一句中若有狠长的平列的兼词或分句,须用分号把它们分开”,而是通过“分开”所谓“平列”的各分句,形成了一种逐层深入的效果,以语言实践对《议案》进行了扩展。初版本通过独立成句,以及用分号强化了意群的联结,在疏离了前后句群的同时,又紧密了相似句群间的关系。句号的“松绑”功能与分号的“捆绑”功能同时发挥作用:必要的疏离造成了提问题的效果;层层递进的三个“一大进步”,又成为人类“堕落”、“说空话”的原因,反讽力度得以加大。
实际上,新文学运动初期在定义分号的功能时,指出它是一个介乎于句号与点号之间的标点符号。当意群之间“若用句号,便太分开了;若用点号,便太密切了。故用分号最相宜”[14]。因此当句子的各意群之间,处在一种分散与密切之间的状态时,分号的使用有助于营造出一种所谓不松不紧的关联。对于风格格外婉转、意蕴尤其多姿的鲁迅语言来说,新式标点符号中的分号的这一功能,具有特殊的意义。实际上,《朝花夕拾》长句各意群之间介乎于“太分开”与“太密切”之间的关联度,与鲁迅在初版本中活用分号来构建自身语言风格是密不可分的。
鲁迅对分号介于“太分开”与“太密切”之间微妙界限的把握,使《朝花夕拾》句子的各意群关系处在一种“恰好”的位置。
《狗•猫•鼠》在讲述《自然史的国民童话》中有关狗的一则童话时,原刊本为“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原刊本所用的句号,其效果的确如《议案》所言,意思“太分开了”。因为“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与“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这两层意思之间是有联系的。而在二者之间使用句号,则把两层有联结的意思变成了两句话,且后一句因省略主语又稍显突兀。初版本将句号改成了分号,在此篇童话“不漂亮”与无趣之间,造成了一种比“太分开”稍密、又比“太密切”较松的意群联结。
与此同时,《朝花夕拾》初版本在对原刊本的修改中,又将一些分号改成逗号,这同样是源自对“分开”与“紧密”之间微妙张力的精准把握。如《二十四孝图》原刊本中:“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初版本将分号改成逗号[15]。原刊本用分号,将写作者与写作环境并列;初版本改为逗号,去掉了这种并列关系,将写作者自然曝露于“现在的中国”这一写作环境中。
《后记》原刊本在列举收有“无常”画像的书籍时,提到要感谢的人“其次是章矛尘兄,给我杭州玛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初版本则将这两处分号改成逗号[16]。实际上,以分号来表示三个版本之间的并列,略显生硬,因逗号的表达效果更自然且足够清晰。而此处修改,与之前一句情形又不一样。前一句原刊本与初版均为:“我首先仍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庄本。”同样在罗列版本,前一句没有将分号改逗号。原因在于这里提到的五个版本分属三个地点(北京、天津、南京),分号区隔的是不同的地点而非不同的版本。
作为《朝花夕拾》的末篇,《后记》初版本对分号的取或舍,呈现出的是鲁迅对现代白话文意群间“分开”与“密切”分寸感的把握。在叙述阴无常的画像出处时,原刊本有:“这图的来源是天津思过斋本,合并声明。还有北京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初版本则改为“这图的来源是天津思过斋本,合并声明;还有北京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17]初版本中的分号,强调了天津思过斋本与北京本、广州本之间的相似度,使三种版本间的关联更紧密。而原刊本所用的句号,使得各意群/各版本之间的关系显得有些分散。
不难看到,初版本中的分号用法,在呈现出意群间或并列、或对比、或递进的关系时,参与了《朝花夕拾》作为现代文本的建构过程。
在《父亲的病》中,原刊本有“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初刊本改为:“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初版本中的分号隔离出两个句群:前一个叙述了诊金的高昂与筹措不易,后一个表达的是支付次数的频繁。而前一个句群已经叙述出诊金对家庭经济构成了不小的负担;分号的使用,建立了后一个句群对前一个句群的叠加关系,负担被乘以庞大的倍数。较之原刊本中的逗号,分号的使用制造了句群之间的叠加关系,扩容了文本的能量。
可以说,《议案》所制定的包括分号在内的新式标点功能,使得鲁迅用现代文本的标准来重编这组以“旧事重提”为题的旧稿;而在在重编与梳理的过程中,鲁迅的标点修改实践又释放出尚未被《议案》言及的新式标点的更多潜能。在《二十四孝图》原刊本中,有“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此句中的分号至初版本改为冒号,而冒号的用法则是为了“总起下文”,即“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成为前半句“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的原因。但初版本中的冒号,并未被《议案》中所列举的冒号的两条用法所涵盖:即“其下文为列举的诸事”与“其下文为引语”。鲁迅的修改,对于“其下文为列举的诸事”这一项构成了扩展与补充,它实际上是解释前半句的原因的。原刊本用分号,将结论与原因并列了;初版本中的冒号,将前后半句的逻辑关系揭示得更清楚:即前半句是果、后半句是因。
三、现代文本音乐性的营造
不难看到,鲁迅对分号的使用,显现出他对文章节奏性的特殊敏感。曾经熟读并浸透在传统文章中的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定型中,为现代文本的音乐性提供了实验。但这种音乐性并非是对传统文章音调上铿锵谐和的继承,而是运用新式标点这一工具,在“声音”的丰富性上的拓展。
这种节奏性,首先体现在语气上的强弱对比。如《后记》原刊本有:“因为书上的‘活无常’是纱帽花袍,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却是‘死有分’。”但初刊本在“纱帽”、“花袍”间加上了逗号,在语气上稍作停顿;并将最后的句号改成了感叹号[18],突出了当新得到的无常图像与童年印象不相符时内心的惊诧。这与原刊本中的句号无法表现出从心理到语气上的强烈。
其次是制造了文本的“重音”。《朝花夕拾》初版本将原刊本的一些名词加上引号[19]:如“象牙之塔”、“怪哉这虫”中的“怪哉”、“雷电学堂”的名称“很像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的名目”中的“太极阵”、“混元阵”[20]等,对名词进行专有化。由于《朝花夕拾》在最初写作时具有显著的杂文性,首篇《狗•猫•鼠》初版本在原刊本未加引号的“公理”、“正义”与“问名”、“纳采”[21]上加上引号,将文本纳入到与陈西滢等论战的现实语境中,对于论敌惯用概念“公理”、“正义”的“特别提出”,凸显了现实对文本的渗透。而“问名”、“纳采”因涉及到当时海昌蒋氏盛大的旧式婚礼,在这两个名词上加上引号,也具有展示发生在“当下的旧”的特殊讽刺性。引号的纳入,相当于文本中的重音符号,呈现为一种环绕立体声的效果。
其三体现在语气的复调性。多有论者所称道的[22]《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初版本中,寿老先生的问话为“人都到哪里去了?!”其实,原刊本中此句末尾的标点符号只有一个感叹号:即“人都到哪里去了!”初版本才改作问号与冒号合用,将原刊本的大声问话,变成了疑惑与震慑并存的语气,有类似音乐“和弦”的质感。
其四体现在语气正常时值与延长时值的对比。从“手稿—原刊本—初版本”的演进中,鲁迅始终在吸纳标点符号为文本增强质感。如早有论者指出的“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实际上也是进至初版本方才确定的。手稿中写的是“千杯未醉嗳嗳……”,后来“嗳嗳”二字被圈去,以“嗬”字与波浪线“~~~”替代。而将波浪线“~~~”放在语气词“嗬”后,延长了语气的时值,比单用叠声词“嗳嗳”的效果更好。即符号取代了文字,营造出文字很难传达的声音的延宕。而到了原刊本中,“一座皆惊呢”后面只有分号,并没有波浪线“~~~”,波浪线是初版本才加入的。鲁迅显然是从“千杯未醉嗬~~~”的修改中看到了符号的丰富性,从而将符号(甚至不限于已被规定的新式标点符号)吸收为现代文本系统内的工具。标点符号增加了《朝花夕拾》作为有声文本的特质。
其五是文本中的停顿与休止。如果说波浪线“~~~”制造了文本中声音的延长,那么初版本中将“冒号+破折号”进行合用,则造成了文本的停顿效果。这类合用多用于“说”、“想”、“写”之后。如:
“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父亲的病》,第93页)
“向我和蔼地说道:——”(《藤野先生》,第123页)
“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同上,同页)
“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二十四孝图》,第41页)
“于是另开了一张方:——”(《父亲的病》,第90页)
“拆开看时,第一句是:——”(《藤野先生》,第124页)
以上各例在原刊本中均为单独使用破折号,至初版本才加入冒号,目的主要是为了引出下文。而当冒号后缀破折号后,却在下文被讲述之前,制造了一个很小的停顿。在紧密相联的下一层意思被叙述之前,相当于加入了一个与乐谱休止符相类似的冒号,这样一来,文章就没有直白迅捷地流泻而下,而是形成了“顿一顿”再进行的特殊流畅感。
在“逗号+破折号”的合用情形外,《后记》中还有“逗号+破折号”、“分号+破折号”的合用情形。在提到吴友如的老莱子画像时,说其“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趣味。”初版本改成“且绾着双丫髻,——不过还是无趣味。”此处破折号的添入,加上了一层休止、停顿的意蕴,此句也具有了可供念白的有声性。破折号提示了当朗读者读到此处,宜稍作停留,并在接下来“不过还是无趣味”上语调略作变换,可以更好地传达出转折加做结论的复合意蕴。而在《后记》临近末尾处,原刊本有“于是就将‘那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至初版本改作“于是就将‘那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此处破折号的加入,造成了停顿,营造出格外婉转的意致。这里标点符号的加入,其效果类似于下一句中,从原刊本“然而从此传讹下去”到初版本“然而从此也更传讹下去”中“也更”二字的加入。在《朝花夕拾》初版本中,标点符号本身虽然不具备语义,其功能只随上下文发生变化,但它却具备了类似于虚词的功能,符号成为文字之外的另一套表意系统。
鲁迅在《朝花夕拾》初版本中,对于《莽原》原刊本进行了修改,其中标点符号便是一个重要方面,它显示出鲁迅有意将《朝花夕拾》塑造为一份现代文本的自觉。周作人曾指出过中国传统文章的“音乐性”,而《朝花夕拾》从传统文章中汲取了丰厚的营养,而它对传统文章音乐性的发扬,主要体现对“声音”的丰富性的营造。
由于鲁迅文本特殊的思想容量,《朝花夕拾》从手稿到原刊本呈现出丰饶的表达层次。而在“手稿—原刊本—初版本”的定型中,句子的总体趋势变短,长句间点号[23]的加入使其略作停顿,显示出新式标点符号对传统文章痕迹的消抹,短句形态则加强了语义的份量。分号的活用梳理了意群间的逻辑层次,制造了一种既非紧密、又非分散的联结。而鲁迅对于符号的创造性运用,文本中的标点类似于曲谱中的音乐符号,增加了文本的“声音性”。因此无论是句子变短、句中停顿,还是意群关系的疏密搭配、节奏感的张弛有度,《朝花夕拾》初版本显现出以“声”达“义”的现代文本属性。与传统文章着重于音调和谐有所区别,《朝花夕拾》初版本中新式标点符号与文字的融合与搭配,实现了文本中声音的立体感、多维性与语义的沟通,推进了从传统文章到现代文本的转化历程。
注 释
[1] 《狗,猫,鼠——旧事重提之一》,1926年3月10日《莽原》第五期;《阿长与山海经——旧事重提之二》,1926年3月25日《莽原》第六期;《二十四孝图——旧事重提之三》,1926年5月25日《莽原》第十期;《五猖会——旧事重提之四》,1926年6月10日《莽原》第十一期;《无常——旧事重提之五》,1926年7月10日《莽原》第十三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旧事重提之六》,1926年10月10日《莽原》第十九期;《父亲的病——旧事重提之七》,1926年11月10日《莽原》第二十一期;《琐记——旧事重提之八》,1926年11月25日《莽原》第二十二期;《藤野先生——旧事重提之九》,1926年12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十三期;《范爱农——旧事重提之十》,1926年12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十四期;《<朝华夕拾>小引》,1927年5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朝华夕拾>后记》,1927年8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五期。
[2] 孙用编:《<鲁迅全集>校读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
[3]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初刊本有:“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或功。”而初版本则改为:“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初刊本显然遗漏了逗号,而初版本加上了。又如《五猖会》中,初刊本有:“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而初版本改作“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显然,初刊本用句号是错的,而初版本用逗号才是正确的。
[4] 鲁迅1928年1月31日、3月14日致李霁野信,《鲁迅全集》第十二卷,第101、108页。
[5] 收于《鲁迅手稿丛编》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12页。
[6] 笔者对两个版本的标点差异处加了直线,下同,不再一一注明。
[7] 阿英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影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31—240页。以下所引用的《议案》均出自这一版本,不再一一标注页码。
[8] 鲁迅:《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六卷,第73页。
[9] 此外,还有将分号改成句号的:如《阿长与山海经》原刊本:“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初版本将分号改成句号,将一个长句改为两个短句。原刊本使用分号,将两种情形并列;初版本使用句号,用两个短句来分别陈述原因。
[10] 笔者曾将《范爱农》手稿与初刊本进行过对校(参见丁文:《时代群像与代际书写——<范爱农>手稿与初刊本对读及其研究意义》(《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发现《莽原》原刊本基本遵照鲁迅手稿进行排印。
[11] 《后记》原刊本:“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现后”;《后记》初版本为:“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现后”,《朝华夕拾》,第155页。
[12] 鲁迅:《朝华夕拾》,北平未名社印行,1928年,第38页。以下所引《朝华夕拾》初版本文字仅标注页码。
[13] 《朝华夕拾》,第120页。
[14] 《议案》,《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影印本),第234页。
[15] 《朝华夕拾》,第39页。
[16] 《朝华夕拾》,第166页。同页接下来的一句,原刊本为:“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初版本也将分号改成了逗号。
[17] 《朝华夕拾》,第170页。
[18] 《朝华夕拾》,第167页。
[19] 《议案》中的引号为“┌ ┑”,与后来的引号(“”)不同,功能相同。
[20] 《朝华夕拾》,第37、84、107页。
[21] 《朝华夕拾》,第4—5、8页。
[22] 参见木艮:《鲁迅作品中的标点符号答问》,《成都师专学报》1988年第2期。
[23] 《议案》将顿号(“、”)与逗号(“,”)合称为“点号”,《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影印本),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