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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艺术”与书写“旧京”——《旧京春色》图卷的题跋生成及其意蕴

摘要1930年春,岭南女画家冼玉清旅居北京,创作了《旧京春色》图卷。在冒广生协助下,她不断向“光宣文人”征求题跋,形成了引人注目的文艺事件。这一事件起源于北伐成功后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北京由此成为“旧京”的1928年。此后,北京沦陷时期(1939)、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1953)又形成两次题跋高潮。考察该图卷的题跋生成史,不但可以揭示冼玉清是如何倚重于名流题跋来刻意制造“艺术”乃至艺术史事件的,而且可以探索“光宣文人”在近代政治、城市、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心灵史。“旧京春色”由此成为一个关于士大夫文化及其命运的隐喻。

 

“北伐”结束后,国民政府迁都南京。两年后即1930年,冼玉清旅居北京,创作了后来定名为《旧京春色》的图卷。她不断向名流征题,一直延续到1953年。这一文艺事件跨度很长,题跋的情境既异,旨趣遂殊,既融入了“光宣文人”的心灵印痕,也呼应着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这增加了《旧京春色》图卷的厚重度。虽然元明以降,画卷题跋成为常态,但《旧京春色》上的题跋承载了近代社会转型时期独特的历史意蕴,这使其具有非比寻常的价值。围绕这幅图卷,本文将展开如下探讨:冼玉清是如何倚重名流题跋来制造“艺术”乃至艺术史事件的?题跋者是如何借此来书写“旧京”的?其中有着怎样的意蕴?


 

一、“旧京”:从国都南迁到北平沦陷

 

 

 

《旧京春色》除正图外,拖尾数米,在冼玉清的累年请题中,荟萃了40余位名流的翰墨,这些名流大部分是“光宣文人”。《旧京春色》图卷今藏广东省文史图书馆。朱万章《冼玉清画学著述及画艺考论》一文对此曾有考释,该文不但交待了图卷形态,还列出了题跋者的姓名、履历,较为明晰。但因为着眼点不同,朱文很少过录题跋,对题跋的生成史也未深考。此前数年,陈初生、陈永正《冼玉清教授〈旧京春色图卷〉〈水仙图卷〉题咏释文》过录了全部题跋,文末附识略述此图始末。以上是目前的研究现状。本文在此基础上,搜罗诗文日记等相关文献,尽力还原这一文艺事件的生成史,并借此一窥当事诸人在晚近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心灵印痕。这需要从头说起。

1930年春,年轻的岭南画家冼玉清旅居北京,先后观赏西郊极乐寺的海棠、宣南崇效寺的牡丹,写绘了《海棠》《牡丹》两幅图卷(以下简称“海棠卷”“牡丹卷”),后将此两卷总为一卷,题曰《旧京春色》。传统文化中,牡丹有“国色”之称,海棠寓“春意”之浓,但寥寥两株,而冠以“旧京春色”之题,似乎有夸张或随意之嫌。然而,如果细审冼玉清本人的题款,可知此名称并不随意。海棠卷自题云:

庚午三月漫游旧京,时西郊极乐寺海棠盛开,对花写此,是亦东京梦华之遗也。西樵冼玉清。

 

所谓“东京梦华之遗”,是指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冼玉清所迷恋的与其说是以海棠、牡丹为代表的“春色”,毋宁说是充满了历史感的“旧京”光景。

图卷的引首“旧京春色”由谭泽闿题署,为隶体大字。牡丹卷的正图除了冼玉清自题,别有崔师贯、温肃二家题款。崔师贯为前清庠生,梁鼎芬的妹夫,以书法名世;温肃为前清翰林,入民国后曾任溥仪小朝廷的南书房行走,是著名的清遗民。海棠卷同样也有崔、温两人题款。崔题署“庚午中秋”,温肃题曰“翠袖纱笼肉,琼筵烛照妆。摩挲双老眼,如在国花堂。庚午重九,玉清女士属”,乃地道的遗老情味。据此可知,1930年冼玉清从北京南归之后,持图卷向崔、温二人请题,二人的题跋分别写于这年的中秋、重九。增益的拖尾题跋则出自以下诸人:汪兆镛、叶恭绰、沈觐安、袁思亮、陈祖壬、周达、陈诗、廖恩焘、叶玉麟、林葆恒、夏敬观、何之硕、吕贞白、金兆蕃、龙榆生、林鹍翔、刘承干、陈夔龙、张其淦(张其淦诗,王福庵书)、吴庠、吴湖帆、冒广生、江孔殷、杨圻、黎国廉、黄慈博、桂坫、罗球、商衍鎏、林志钧、邓之诚、罗惇㬊、陈云诰、黄复、夏仁虎、黄君坦、张伯驹、柳肇嘉、向迪琮、陈彰。这些题跋始于1937年,终于1953年,形式不一,长则为诗为文,短则署名、钤印而已。

这一文艺事件的形成、过程与机制有待考辨。1930年,冼玉清携其图卷南归后请崔师贯、温肃题款,一定程度上是想要借重他们“光宣文人”的身份。按照常理,海棠卷、牡丹卷都完成了诗、书、画三绝构图,何以多年后波澜再起?今存《旧京春色》裱附的拖尾长达数米。从顺序上看,汪兆镛(18611939)是拖尾的第一个题款人,题款时间为1937年,所寄调《虞美人》写其作为遗民的故国之思。词后有附识:“玉清女弟北游归来,以所写崇效寺牡丹、极乐寺海棠相示,运笔赋色,逼真鸥香馆,装卷署曰《旧京春色》。”可以想象,当冼玉清将牡丹卷、海棠卷合装为一卷的时候,决定署名《旧京春色》,并请谭泽闿题署引首。正是“旧京春色”之名,将普通的两幅图卷——牡丹卷、海棠卷“升华”了。后来,她决定发掘此中意蕴,故向更多的人征题。事实上,20世纪30年代有很多以“故都春色”为题的摄影。比如1934年魏南昌的《故都春色》,其实只是几株杏花。再如,著名的现代摄影艺术大师张印泉于1937年拍摄了包括“稷园春晓”“禁城一隅”“琼岛春光”“屋角繁花”等在内的一组相片,并将其总题为《故都春色》发表。这绝非偶然,因为写照旧京春色本身就是一种有意味的行为。帝都、国都变而为旧京,就有必要为它作某种形式的写照。


历史既为陈迹,陈迹遂含历史。这是《旧京春色》图卷作为艺术品的魅力、张力之所在,似乎也是冼玉清个人的性情或趣味之所在。冼玉清早岁所作《过古宅》云:

百年人事几沧桑,门巷依稀向夕阳。尚想衿缨称著姓,未应史乘闭幽光。野花无主开还落,归燕看人去复翔。眼底风光剧流转,路旁谁与话兴亡。

 

古宅尚如此,而况是底蕴更深的旧京?“尚想衿缨称著姓,未应史乘闭幽光。”这种想法深植于她的精神世界,促使着她为“旧京”做点什么。1930年赴京游玩时,她不止画了画,还写有《极乐寺》《法源寺》《旧京春日》《四月二十四日崇效寺看花归等钟校长书却寄》等诗歌。其中,《极乐寺》云:“满眼沧桑感,人来选佛场。野棠红似昔,高柳翠生凉。百辈名流尽,一春游屐忙。前朝僧亦老,还守国花堂。”绘画的主题已见于此诗。冼玉清将海棠卷、牡丹卷装为一卷,并命名为《旧京春色》,也许正是顺应了“文人画”自身的逻辑。但拖尾的出现,很可能与19377月北京沦陷有关——汪兆镛的题跋正写于“丁丑(1937)九月”。

二、图卷在上海:冒广生的征题活动与“同光情结”

 

 

 

现在的问题是,《旧京春色》图卷是如何经手于题跋诸家的?在汪兆镛之后题识的是叶恭绰,落款为19383月。当时叶恭绰身在香港,其题词于1939年在香港的《大风》杂志上发表过。查叶氏集,也收有此词,名《霓裳中序第一·题冼玉清女士〈旧京春色〉图卷》。叶恭绰长年供职于北洋政府交通部。19378月淞沪会战爆发,梁鸿志等人酝酿成立伪维新政府,屡请叶恭绰出任交通部长,都被严拒。11月,上海沦陷,叶恭绰南下,避难香港,冼玉清借机请题。因此,叶词所谓“燕台黯故国”“神山咫尺”“怕画里、秾华异昔”,不仅是就“旧京”这一寻常的怀古意象而言,还包括了当时北京沦陷于日军的背景。最触动叶恭绰的仍是旧京的人文、风物及其历史。图卷上,叶恭绰附有识语:

玉清女士以旧京春色图索题,久未之应也。岛居春永,群卉争妍,言念昔游,愁心如痗,因成此解,聊写我忧。东京梦华,南柯故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光绪(1875)以来,叶恭绰在京生活了数十年,所以有“东京梦华,南柯故事”之叹。直到1953年叶恭绰还计划“以纲目体修同、光两朝史”,其“同光情结”可谓既深且久。所以,观摩《旧京春色》图卷时,叶恭绰意犹未尽,当天还另题了一段文字:

北平牡丹崇效寺最负盛名,然近年不如坛园(即中央公园,后改称中山公园,今不知何名)之盛。以具种类多而栽植得法也(过千种)。南海旧有姚黄二株,为他处所无。嗣为黎宋卿移其一于天津水宅。今不知存否?极乐寺海棠,巨干亦早为有力者夺去,今颐和园及万寿寺如霞如锦者是也。极乐寺独文官果花为他处所无。此皆记名园志花木者所不可不知者。

 

叶恭绰对崇效寺旧事如数家珍,即便闲笔所涉云:“南海旧有姚黄二株,为他处所无。嗣为黎宋卿移其一于天津水宅。今不知存否?”也曲尽沧桑情致。显然,图卷触动了流寓香港的叶恭绰。

排在叶恭绰之后的是沈觐安,再接下来就是袁思亮等人。据笔者所知,这些人当时都不在香港,而在上海。他们之所以与《旧京春色》产生联系,主要在于冒广生的推动。图卷显示,冒广生填写了《武陵花》《归国谣》,前者为南词,后者为小令,附识语云:

武陵花南词填就,病腕惮书,午社诸子词课,拈得归国谣、荷叶杯两调。因携此卷属诸子分题,后成一首。古人填词,词与调名必相映合,故不填荷叶杯也。己卯八月疚斋。


可见在《旧京春色》诸题跋生成中,冒广生发挥了主要作用。另据《廖恩焘先生年谱简编》记录:“(1939年)六月二十五日,午社同人在愚园路林葆恒家第一次集会。……宴后,夏敬观谈清季大乘教事。冒鹤亭出示冼玉清《旧京春色手卷》。”《夏敬观年谱》的记载与此相近。这两种年谱晚出,都参考了夏承焘的日记。夏承焘1939625日的日记云:“十时余冒雨赴愚园路林子有家作词社第一集。林铁师、廖忏翁作东。拈得《归国谣》、《荷叶杯》二调,不限题。铁师拟名夏社,吷翁谓不可牵惹人名,因作罢。宴后吷翁谈清季大乘教事。冒鹤亭出示广东冼玉清女士画旧京春色手卷。”这则日记可以与图卷上冒广生(即冒鹤亭)的识语互证。冒广生在同人私寓雅集上出示了《旧京春色》图卷。从记载来看,这次雅集乃是商讨词社“午社”成立的。午社1939年举于上海,由林葆恒、夏敬观、金兆蕃、冒广生、仇埰、吴庠、廖恩焘、林鹍翔、吴湖帆、郑昶、夏承焘、龙榆生、吕贞白、何之硕、黄孟超15人组成,次年刻有《午社词》一卷。午社第一次雅集,限调《归国谣》《荷叶杯》,15位社员中,有11位社员题咏了《旧京春色》,即廖恩焘、林葆恒、夏敬观、何之硕、吕贞白、金兆蕃、龙榆生、林鹍翔、吴庠、吴湖帆、冒广生。但廖恩焘寄调的不是《归国谣》或《荷叶杯》。原因是,廖恩焘题跋时,午社还未成立。图卷题跋者排在冒广生之前的,除了汪兆镛、叶恭绰、沈觐安及午社社员,尚有袁思亮、陈祖壬、周达、陈诗、叶玉麟、刘承干、陈夔龙、王福庵。查冒广生后人编撰的《冒鹤亭先生年谱》,1939年部分有如下记载:“(是春)先生以冼玉清《旧京春色手卷》托交周梅泉,请其题咏……五月,先生复以冼玉清《旧京春色手卷》托交廖凤舒,请其题词。”这进一步证明:冒广生在此题写活动中发挥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但问题是,这幅图卷何以到了冒广生手里?图卷题跋没有提供幕后信息,只能另加考索。袁思亮别集有《蘉庵文集》《蘉庵诗集》《冷芸词》三种。经反复翻检,终于在《冷芸词》中有所发现。其中有两阕词,一阕为《鹧鸪天·崇效寺牡丹》,另一阕为《虞美人·极乐寺海棠》。前者云:

都讲才人幔绛纱,罗胸流略自名家。可怜绝代南州女,犹写前朝北胜花。

 

倾国恨,又天涯,东风吹泪暗胡沙。青松红杏牛腰卷,持抵伤春意未赊。

 

上片写冼玉清的旧京情怀,下片写眼下的旧京沦陷。其中,“青松红杏牛腰卷”一句,未容轻易放过,这是崇效寺的“本地风光”。明末洪承畴与清军战于辽宁杏山、松山,败后为清军所俘。洪承畴一名部下不愿降清,剃发为僧,法号智朴。清入主北京后,智朴绘《青松红杏》图卷,以纪念在辽宁之役中战死的友人,兼寓亡国之思。震均《天咫偶闻》云:“《青松红杏》卷子,题者已如牛腰。相传僧拙庵本明末逃将,祝发于盘山,此图感松山杏山之败而作也。其图画一老僧趺坐,上则松荫云垂,下则杏英霞艳。首有王象晋序,后题以竹垞、渔洋冠其首,续题者几千人,亦大观也。”叙述这幅《青松红杏》图卷的历史甚详。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崇效寺遭劫,此图卷流入琉璃厂书肆,所幸被杨寿枢购得,于清宣统二年(1910)赠还崇效寺。晚清民初无数诗人咏此故事。袁思亮题画时念念及此,显系融入了个人的遗民哀思。在《鹧鸪天》《虞美人》两阕词之后,袁思亮别有识语:

右二阙,为广州冼玉清女士作也。女士富目录之学,为学校讲师十余年。顷绘此二花,装成一卷,颜曰《故都春色》。自香港寄疚斋,属征题云。

 

袁思亮的这堵附识,是《旧京春色》拖尾上所没有的。据此可知,冼玉清将该图从香港寄给冒广生,嘱他代为向名流征题。这还有旁证。在廖恩焘个人集中,咏牡丹图卷的《汉宫春》一词小序云:“冼玉清女士画故都春色为二图,曰崇效寺牡丹,曰极乐寺海棠。书索疚斋(即冒广生)题,疚斋约余同赋。次均特韵,题崇效寺牡丹。”这段文字也是图卷拖尾上所没有的。如果按照廖恩焘的说法,冼玉清本意是寄冒广生请题,而冒广生则请他同题。与袁思亮识语相比,难于证实哪一个说法更准确,而更大的疑问是:究竟是冼玉清在某个机缘下主动提出请冒广生题咏?还是冒广生得知冼玉清有《旧京春色》图卷,建议其广为征题、以成盛事?这不是笔者故布疑阵。

冒广生在清光宣时期历任刑部、农工商部郎中,以及东陵工程处监修官等职。清亡后,他原以清遗民自居,后以稻粱无资,出任了江浙地方的官职,但他一向流连于故老的文酒之会,而且颇沉湎于旧时记忆,如为《旧京春色》所寄调《归国谣》一词云:

花底,十载讨春常买醉。贞元多少朝士,凋零都尽矣。

 

无分长安车骑,景光随流水。梦华今夕提起,鹅溪红渍泪。

 

所谓“十载讨春常买醉”是举成数而言,指自己在光宣两朝为官的经历。“贞元多少朝士,凋零都尽矣”则是一种典型的关于同光人文的慨叹。冒广生不但在光宣时期长居北京,而且曾于1928年都城南迁后北游旧京,住在东城“东厂六号”。此后,冒广生与陈衍应西南政务会委员兼秘书长陈融之邀,作客广州越秀山麓的颙园,旋以陈融之介,冒广生出任勷勤大学(后改名广东省立文理学院)文科教授,兼任广东通志馆纂修,且在此期间纂修《三水县志》,至1937年离粤返沪为止。冒广生和冼玉清实为同事,往来甚密。冼玉清手定的《碧琅玕馆诗钞乙集》一册,作于19261936年间,此册诗后有冒广生的评语,应为冼玉清钞定后,请冒广生品题的。例如,前引《极乐寺》一诗,冒广生评曰“似唐人”,他可能正是在这段时间知道了牡丹卷、海棠卷的存在。二人或有计议,亦未可知。总之正是到了1937年,冼玉清仿佛忽然记起了《旧京春色》,开始积极运作题咏之事。1939年,东南烽火正盛,冼玉清从香港将图卷寄给冒广生。

从图卷的题跋次序来看,冒广生是上海名流中最后一个题跋的。也许,他意在俟上海名流们题咏完成之后,自己再题,然后封寄时在香港的冼玉清。当冒广生为图卷积极请题时,他想到的一定不仅仅是一桩风雅事件。除了《归国谣》一词,他还用心撰述了南词《武陵花》。他在图卷识语中说:“武陵花南词填就,病腕惮书,午社诸子词课,拈得归国谣、荷叶杯两调。”似乎是说,他在得到图卷后,这首南词第一时间就已撰就;没有立刻题写,是因为“病腕惮书”。我们有理由对此稍作怀疑。他一直等到包括午社社员在内的众多上海名流题写完成之后,再行题写,恐怕不尽出于“病腕”或礼让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想为此图卷作一个精彩的收束。为什么作这样的怀疑?只需要读一遍《武陵花》全词:

【南双调·武陵花】蕉萃京华花事,依然春又发。叹游人纷眼底,祗赏紫嫣红姹。幽燕自古帝王家,兴亡多少渔樵话。提起承平世,泪如麻。荒城一片,一片咽怨笳。路又丫叉。绿阴里,黄尘下,来到僧房唤喫茶。唤喫茶,祗见莺花,数万浑无价。元都剩春,金梁梦痕,好教人叹嗟。兀的不想杀人也么哥,休开也罢。谁怜你昭君流落在胡沙,芳草能来吊日斜。

 

【前腔】这牡丹呵,玉瓣金芽,不用鼕鼕羯挝,西来阁下。锦绣稠叠,宫鬘堆鸦,一叶一枝又一花。一叶一枝又一花,似鄂君新宠文君寡。这海棠呵,欹着那颓墙角,兀自斗妍华。贤王榜字黯笼纱。新妆闲雅,绝代佳人,盛年空自嗟。翠袖天寒日又斜,日又斜。冷落门前油壁车。漫嗟呀,你看宫花寂寞对宫娃。莫说开元话。剩江湖白发,一面琵琶,似我伤春未有涯。

 

【尾声】我只待归去,丹青摹院画。我不是调铅杀粉向人夸,我心事分明续楚些。

 

不难推知,当冒广生对着《旧京春色》的时候,一段《桃花扇》似的曲本正在他的想象中上演。在他心中,“旧京”承载着同光时代的人文与记忆。故此,他用心良苦,作了一番设计或规划,拟用这曲《武陵花》来收束图卷的题跋。在传统中,渔樵之话或优伶之唱总是有着特别的意味,关于兴亡,关于家国。用现代美学术语来说,这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仅就《旧京春色》的尺寸、技法、布局而言,它在现代艺术史中可能无足轻重,即使在现存的冼玉清个人作品中也算不上卓绝。但这幅图卷有幸游走于名流故老间,他们的题咏不但见诸拖尾上,也见诸当时的报刊、日后的个人别集中。《旧京春色》因此成为冼玉清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其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收效如此,冒广生功不可没。他不但代为向士林请题,而且在题跋的设计上,也用心良苦。用南词《武陵花》来殿尾的构思完美契合“旧京春色”的主题,往日重现而又余韵不绝。在这个意义上,冒广生并非那种随处可见的名流帮衬,只是以几行文墨泛泛地介入一件艺术品,而是有意识地参与了“艺术”的制造,这与他的同光记忆密切相关。

三、从香港到北京:“光宣文人”的进与退

 

 

 

实际上,冒广生的《武陵花》并非《旧京春色》题跋的殿尾之作。冒广生之后,尚有江孔殷、杨圻、黎国廉、黄慈博、桂坫、罗球、商衍鎏等人题署。他们彼时都居于粤、港一带,应该是冒广生将图卷寄回香港后,冼玉清亲自向他们请题的。诸人之中,除杨圻为江苏常熟人,其余都是粤人。杨圻能够参与题咏,是因为他也在抗战爆发后流寓香港。李猷《杨圻传》云:

抗战军兴,北平先陷,圻处危城,而佩孚夙言不莅租界,又对敌邀请,严拒不假辞色。日人转而图圻,欲因圻而通佩孚,派人询圻对中日事件之感想。圻对曰:“余无感想。余为中国人,只知爱国。”敌亦无奈。平津稍定,圻乃变易姓名,循海南下,思归故园,惜早成灰烬,无可栖止。乃去香港,僦屋以居。

 

这是机缘所在。杨圻为李鸿章孙婿,清末曾任邮传部郎中,继而出任驻英属新加坡总领事。民国时期,杨圻曾任吴佩孚秘书长,因此日伪才有“欲因圻而通佩孚”之想。到港后,杨圻应冼玉清之请,题五律二首,并有识语云:“玉清女士属题旧京春色图,展卷抚迹,幽恨遂来,为题两律,不尽悱恻也。”杨圻所题的这两首诗,陈文锺于1947年钞定的《杨云史先生侨港诗文钞》失收。诗云“开天四十载,头白溯清狂”“朝士几人健,清诗异代哀”,犹是“光宣文人”的口气。1930年春夏之际,杨圻正好也有旧京之游,与冼玉清游京同时。当时,杨圻曾作五律4首,内有“春荒楼殿寂,今日是谁家”“可怜新燕雀,未解旧繁华”“国破花犹发,时危老奈何”“人怜花亦惜,哀乐若为情”“别来真隔世,相问各无家”“老至犹高咏,春残始发花”等句,且将诗寄示樊增祥、李宣倜、三多、王式通等人。其对“旧京春色”的怆恻之情,实过于冼玉清。

为《旧京春色》题跋诸人中,江孔殷、桂坫等人是岭南有名的清遗民。清室逊政后,他们不仕民国,侨寓香港,著书讲学。桂坫题咏有云:

牡丹犹放旧时香,崇效游踪四十霜。富贵一场苏内翰,梦婆今日梦都忘。

 

“崇效游踪四十霜”,是就自己而言。桂坫为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入翰林院,授检讨,任国史馆撰修官。在京期间,他常与同年或同僚游玩崇效寺。这是京师文人的日常生活。辛亥以后,桂坫一直徙倚于广州、香港一带。倏忽之间,40年已过,因此才有“富贵一场苏内翰,梦婆今日梦都忘”的深沉感慨。这一时期,商衍鎏的题跋最晚,有云:

玉清教授经史文学湛深独造,时下交钦,绘画余事,并能夺宋元之席,信美才也。此卷为出旧都时所作,伤心人别有怀抱,非寻常写生可比。己丑七月商衍鎏七十有六。

 

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非寻常写生可比”,意谓冼玉清不仅仅是写生,而是借此图卷哀挽旧京乃至旧人文无可挽回地成为历史。落款“己丑七月”,是为1949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旧京”重新成为首都。19538月,时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的冼玉清前往北京,她在1958年所写的《自传》中记曰:“1953年夏,我曾去北京,本来想去看看新建设,岂知参观北京图书馆后,看见它的好书,就日日去抄。早去暮归,连饭也在馆员处食。想入京一个月,竟然为看书而住到两个多月。”即便冼玉清要日日早出晚归去北京图书馆抄书,也并没有忘记或忽略手中的《旧京春色》,她将其随身带到了北京。这是有“预谋”的。考邓之诚822日的日记:“复冼(玉清)书,告以来此途径。”冼玉清大概是在给邓的书信中提到了为《旧京春色》请题的事。次日,邓之诚记云:“晚,孙铮来,代冼求题图。”827日,邓之诚在日记中钞存了自己题图的三首绝句;28日又记:“孙铮、冼玉清来,取昨卷子。”“卷子”即《旧京春色》图卷。

与邓之诚同一时期先后题跋的,尚有林志钧、罗惇㬊、陈云诰、黄复、夏仁虎、黄君坦、张伯驹、柳肇嘉、向迪琮,当时他们都住在北京。其中如夏仁虎、陈云诰、黄复都是中央文史馆第一批馆员,冼玉清不难就近请题。各人所题,犹是“旧京春色”四字题中应有之义。张伯驹的那首《满庭芳》尤为动情,“何须问,题诗旧客,僧侣也无存”“难证三生絮果,繁华去、非幻非真”云云,完全沉湎在过去的记忆之中而不能自拔。值得玩味的是黄复的题诗:

庚午到今一弹指,慭遗粉本抵琼瑰。僧房历劫花都尽,京国惊秋子独来。望望修门知世改,闲闲芳卷向谁开。临分疏雨重阳近,莫为伤春又怨猜。

 

此诗最后一句“莫为伤春又怨猜”,实则隐然与《旧京春色》图卷的主题以及题跋诸公“唱反调”,谓当下这种伤春情绪并不好。这可以理解为一种善意的提醒或婉言劝诫。黄复曾经是南社社员,眼下又是中央文史馆馆员,一向不喜欢甚至极反感同光体乃至“光宣文人”的恋旧口吻、感伤情绪。他来唱反调也就不足为奇了。

更有象征意义的是林志钧的题诗:

由来花事归名刹,今日山僧亦说愁。我未出家徒叹老,故知春色不宜秋。

 

恽冰赋色近南田,蕴藉芊眠后胜前。若续兰闺编实录,风流文物属花仙。

 

这两首绝句,前一首虚晃一笔,似与“旧京春色”四字不相干,后一首则干脆只谈画艺。这是偶然,还是有意的?笔者带着兴趣查阅了林志钧的《北云集》。《北云集》收诗止于1951年,此二诗未载集中。但1950年,林志钧作有《题冼玉清教授琅玕馆修史图》。追溯起来,林志钧于1948年为躲避战乱离京南下,寓居上海。1950年,吴湖帆为冼玉清画了一幅《琅玕馆修史图》,颇多名流题咏,林志钧正是题咏者之一。不久,林志钧即返回北京。有意思的是,1930年春天就在冼玉清绘制《旧京春色》图卷的时候,林志钧也在北京赏花,作有绝句二首,题为《故宫绛雪轩看太平花冒鹤亭有诗属同赋》。根据题目,林志钧作此诗正是冒广生的推动。此诗其一云:“残春故苑又斜阳,还忆江南七里香。忍诵放翁旧诗句,白头泪眼对花房。”这首诗的情调很对冒广生的胃口。但第二首云:“乱来触事偏生忆,众里看花却贵名。但得此名终一喜,太平事业在和平。”所谓“但得此名终一喜,太平事业在和平”几乎全无吊古幽思、伤春情致。林志钧虽是“光宣文人”,与侪流颇多唱和,但并不那么神往“同光”。1949年春天,林志钧侨寓上海,作有《观感》一首,诗云:“忽然解倒悬,此岂天所宥。天乎本在人,人事宜检究。自吾入世途,早知事大谬。清亡坐鱼烂,继者若蛇瘤。……今逢平旦趋前途,勿谓老人乏精力。”在林志钧看来,清政权早已腐败不堪,继起的北洋政权、国民党政权同样有若“蛇瘤”。他为即将成立的新中国所鼓舞,表示自己虽然年事已高,却要从头来过。如此看来,1953年题画时,他对“旧京春色”表现出的那种漠然,完全合乎情理。还可以进一步推测,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林志钧这两首诗才不留底稿,林庚先生在1963年整理遗稿时自然也无从发现。

品味这一时期的题跋,面对《旧京春色》图卷,不论是黄复“莫为伤春又怨猜”式的规讽,还是林志钧“风流文物属花仙”式的有意疏离,都表明并非所有的“光宣文人”都有冒广生、叶恭绰等人那样的“同光情结”,尽管这种情结弥漫在全部题跋中。

四、“旧京春色”的隐喻

 

 

 

195310月,冼玉清辞京南归,途经上海的时候,又拿出《旧京春色》请陈彰补题。此后,《旧京春色》再无新增的题跋。回看这桩文艺事件,冼玉清为什么执着于向名流请题此图?这些名流绝大多数可以归入“光宣文人”的范畴,他们又为何欣然提笔?从历时性的传统来看,这是一种书画创作机制;但在具体语境中却意蕴十足,需要细心体会。冼玉清在制造“艺术”的同时,“光宣文人”在书写“旧京”。它们是这桩文艺事件的一体两面。如果没有题跋者的广泛参与,冼玉清即便将图卷命名为《旧京春色》,并且在个人题款中暗示这一图卷的沉重主题,在事实上它仍然是单薄的。这正是冼玉清不断运作题跋的动机所在。名流的墨迹从来都是宝贵的,但对于冼玉清及《旧京春色》而言,他们的“书写”比“书法”更重要。因为这些名流大多是“光宣文人”,是“旧京春色”四字真正的领会者。由此,读画者就不能忽略“旧京春色”意象下的隐喻,否则,这件艺术品算不得真正完成。

“旧京”作为意象,很多题跋者从中不仅看到了近代政局的变迁,也看到了“自己”。1939年,《旧京春色》从香港流转到上海,叶玉麟涉笔成趣:

旧藏周禧画,摹绘花药,笔情静穆,盛时闺彦,类能以卷轴涵淹胸趣也。玉清女士思存都门花事,以静气写生,盖善读书者,何代无盛衰,一洛阳名园记,乌足尽之?今旧京非复人境,溯乾嘉诸老觞咏,疑若千载上人。而庸俗伧夫,涂傅丹垩,流拙海外,真可骇叹。夫运会升降,文野静躁殊焉。吾又惜其不睹琼琚珮玉之高致也。

 

叶玉麟是桐城派的世家子弟。这段题跋中,“今旧京非复人境,溯乾嘉诸老觞咏,疑若千载上人”与“运会升降,文野静躁殊焉”两句是文眼。岂但乾嘉,即同光乃至北洋政权时期的北京也会成为追忆的对象,正如周达《送散原先生北上就养兼讯太夷丈天津》所说,“从来人物如时代,过去回思弥可爱。光宣人已慕咸同,况见荆驼阅兴废”。但是,这不能被简单理解为普遍存在于人心的“美好的旧时光”,而实与士大夫文化、士大夫角色在近代社会变革中的急剧衰微相关。因此,包括崇效寺牡丹、极乐寺海棠在内的京师胜迹,与其说见证了清王朝的兴盛与衰败,不如说承载着一种士夫文化、一种生活方式。

崇效寺属于清代宣南人文风景的一部分。商衍鎏的题跋中有一首七绝云:“天上琼楼怆露华,那堪又见折枝花。八方风雨云霞影,箫寺宣南语幕鸦。”就是借崇效寺拈出“宣南”二字。所谓宣南,大致指北京宣武门以南的地区。明代时,卿、寺、台、省诸郎曹都在宣武门。清人入主紫禁城以后,汉官大臣不得居宣武城内,他们只能群居于城南,即外城。此后,各省士子会馆累建于宣南各区,四方辐辏,人文愈加蔚然。嘉道以来,一园一寺,皆为胜景,亦皆多掌故。崇效寺之外,举其荦荦大者,尚有法源寺、常椿寺、报国寺、龙树寺、松筠庵、顾祠、陶然亭、天桥酒楼等。甚至日常的胡同居处,也充满历史与人文的情调。民国时期,这种文化开始呈现出“坍圮”的迹象。叶玉麟题跋所谓“今旧京非复人境”“吾又惜其不睹琼琚珮玉之高致也”,就是指一直延续至同光时代的生活方式、士夫文化无从再现。严格来说,这种文化的“坍圮”在道咸时期就已经有所预示,后又受到1905年科举制废除、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1915年新文化运动兴起三次重击。但人物、习气犹有残存。中国从古就有“大夫九能”之说,“升高能赋”正是其一。它表征着闲适、博雅,是士大夫的标识。易代以后,“光宣文人”依然可以成群出入于崇效寺、陶然亭或天桥酒楼等任何地方,为诗酒之会,但一切毕竟在缓慢流失。

在文化意义上,风景不只是观赏、游览的对象,它总是关涉着身份与权力。它是人“生活、活动、实现自身之存在的媒介”,一种“最终注定返回的媒介”。“光宣文人”对“旧京”的追忆与书写,堪称“风景的再现”,深度根植于权力与知识的关系之中。虽然城市功能、社会生活、大众文化的转变在清亡前就已开始或酝酿,但共和政体的建立就像一种斩钉截铁的宣言,加速了这种转变。风景还是那样的风景,但已经开始“坍圮”,名义或性质的改变,也消解了文人士大夫的身份标识与诗意空间,尤其是在他们逐渐失去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核心地位的情况下。1928年都城南迁,北京进而失去了“国都”资格,加以官僚、名流纷纷南下,北京城变得愈加落寞。这时,那种“坍圮”感再也无从遮掩,仿佛被赤裸裸地置于眼前。冼玉清尚且能够捕捉到“东京梦华之遗”,“光宣文人”体会更甚。他们投入图卷的题咏,是在哀挽“旧京”,也是在哀挽自己,这是社会转型时期常有的现象。《旧京春色》图卷的题跋生成史为我们展示了这一切,这是它的艺术价值所在,可能也正是冼玉清、冒广生等人运作题跋时的初衷。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同光记忆与清遗民的文学书写研究”(项目批准号:19CZW051)阶段性成果。

(注释请参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