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式现代化新征程上,文学正在发生新的变化。一方面文学在整个社会发展过程中面临逐步边缘化、小众化和圈子化的问题,另一方面国家对于文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想要不断激发文学的精神力量。在这种局面下,文学依靠新的媒介形式展开一场自我更新,政府主导的文学精神重建和民间的文学生活方式养成共同组成了当下复杂的文学生态系统。
我国始终将文学放在崇高的位置上,强调“文艺事业是党和人民的重要事业,文艺战线是党和人民的重要战线”,[1] 文学不光是民族的精神命脉,更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2]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推出更多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的优秀作品,培育造就大批德艺双馨的文学艺术家和规模宏大的文化文艺人才队伍”。总结起来就是文学创作应凸显人民性、精神性和时代性。
在这个要求指引下,政府加强了对创作资助、文学评奖、文学评论政府文学出版等关键环节的领导。最具代表性的是2022年中国作协启动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前者涉及内容层面,聚焦新时代中国山乡天翻地覆的史诗性变革,讲述山乡故事,塑造有血有肉的人民典型。[3] 后者涉及文学生产层面,从作家创作、编辑出版、宣传推广、成果转化、政府对外译介等多方面统筹协调,形成联动机制,推动文学精品的传播、转化。[4] 但这些创作计划也使得主题有集中化倾向,对于“新时代”这个关键词,没能全面、客观反映出“新时代”“新”在哪里。在一个普遍用倍速观看影视剧的时代,一些文学作品依然保持了庞大的篇幅和缓慢的叙事节奏,写作手法上偏传统,人物还留有观念叠加的痕迹。
“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启动
政府还想要通过评奖使文学作品更符合主流规范。2023年茅盾文学奖对条例进行了修订,在指导思想里加入了“坚持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推进文化自信自强”。在评奖标准中将“满足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新期待”改为“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强调文学的作用从满足变成引领人们的精神世界。同时,围绕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开展了中国文学盛典系列活动。各地方文学奖也层出不穷,如漓江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和华语青年文学奖等。这些文学奖多由政府机构主导,想借由“晚会化”“典礼化”,扩大作品的社会影响力,增强文学工作者的尊严,[5] 但缺乏读者的真正参与。文学排行榜则变成一种宣传渠道,过于频繁的发布周期给文学带来曝光度的同时,也给创作者带来了焦虑。文学奖、文学排行榜背后还缠绕着一系列复杂的权力关系,值得辨析。
主流文学刊物也在求新求变。一是融入策划思路,如《十月》杂志“全球首发”栏目,想要打破时间差,使读者第一时间了解同时代外国作家写作状况。除了“到世界去”,杂志也鼓励作家走出书斋,“去捕获田野中的现场细节、地方特性和民间话语,做生活的在场者和介入者”。[6]《花城》杂志推出“花城关注”栏目,涉及的专题包括:文学的想象力、代际描述的局限、话剧剧本的文学回归、文学边境和多民族写作等,每一个专题都针对当下文学的具体问题,凸显现场感。[7] 两本刊物都选择以“汉语文学”为坐标,将汉语文学的可能性和未来性作为遴选标准,把台港澳和海外华文地区的创作都纳入其中,相互参照,考察这些作品如何勾连新的地缘政治,年轻一代如何想象中国,如何对汉语语言进行再造等问题。[8] 文学刊物也在探索新的传播方式,把杂志内容搬上网同时,增加了编者按、创作谈、单篇评论等形式,同时积极利用短视频、直播来增强文学的表现力和话题度。
作家开始从幕后走到台前,努力展现自己的公众形象,打造自己的人设。如青年作家葛亮在媒介中鲜明的形象呈现就促进了对他作品的解读。葛亮的形象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书香门第的传承人,太舅公是陈独秀、表叔公是邓稼先、祖父葛康俞是著名的书画家、美术史家,他所创作的长篇都是借家族映射国族;二是他自身的文人气质,每张照片都经过精心挑选,加上在香港当教授的缘故,还带着几分港味。葛亮对家世的不断强调和对新文人形象的塑造,使得作家与作品不断重合,满足读者对文如其人、风格即人格的期待。
更年轻作家已经不满足于某种姿态性的呈现,还将创作变为一场“事件”。“90后”作家杜梨在英国获得英语文学和创意写作硕士,回国就业却屡屡遭遇挫折,所从事的工作都在消磨创作激情。直到有一天她获得去颐和园上班的机会,开始观察颐和园里形形色色的人,她将在颐和园工作的经历写成一篇非虚构《在颐和园,我为人民服务,人民千姿百态》,迅速火出了圈。这种模糊创作与生活界限、将自己还原为普通人、在寻常里发现传奇的方式,在年轻作家群体中越来越普遍。
作家所以努力打造人设,是因为在文学边缘化的同时,作家的面目也变得模糊不清。可每当社会重大事件发生,人们又总是呼唤作家发声,认为他们担负着展现世道人心的责任,但又把作家的行动和表达狭隘地理解为只有批判这一种姿态,使作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只得以沉默应答。这背后也暴露出作家缺乏对社会和时代生活的整体性把握能力,主体精神力量孱弱,长期处于失语状态。
作家的创作环境得到了明显的改善。当前我国的文学创作主体大致可分为:专业作家、网络作家、互联网“野生作家”和“素人作家”,体制正以其巨大的吸纳和组织能力,将他们囊括其中。其中最受重视的是青年作家,青年作家既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强大生力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未来”,也是文学的主要消费者和传播者。近年各级作家协会将发现、团结、引导和扶持青年作家作为工作的重要任务,一是大量吸纳他们加入作家协会,为他们举办研讨会、研修班,在作品扶持、“深入生活”等项目上进行资源倾斜。地方还积极吸纳代表性的青年作家加入专业作家队伍,发展创作成绩优异者担任作协主席、副主席等职务;二是对他们进行文学教育、思想教育,提升其政治素质和理论水平。鲁迅文学院举办了多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培养青年作家两千余名。2021年开始实施的“培根工程”,对有潜质的青年作家进行重点跟踪培养,更深程度地介入文学现场和作家成长。各级作协还推出“作家回家”“作家活动周”等活动,加强和基层作家间的联系,夯实基础性文学力量。
在文学评论方面,政府加强了青年评论队伍的建设。中国现代文学馆从2011年设立了客座研究员制度,汇聚了百余位青年批评家,尤其鼓励学院内的青年学者投身当代文学批评,他们形成了一个共同体,开始了文学评论领域的新老交替。年轻学人更擅于发现新的文学现象,使文学走出审美局限,与社会、政治、历史和地理发生碰撞,由此诞生了“新南方写作”“东北文艺复兴”等概念。
而在民间,文学发展又是另一番景象,文学正从一种精神启蒙、审美享受变为一种生活方式,从作家的、专业的、独立的创作变成普通人的、业余的、互动性的文化生产。
当下进入了一个“人人都能当作家”的全民创作时代,中国有着巨大的文学人口,写作正成为普通人记录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他们的发表平台从文学期刊变成社交媒体,甚至是朋友圈、备忘录。主要创作文类是非虚构和诗歌,非虚构题材广泛、平铺直叙、篇幅精炼,符合新媒体的传播规律。诗歌具有画面感和叙事性,诞生于劳动中,保持着粗粝的面貌和尖锐的意义探寻,把虚无缥缈的文学重新拉回到大地。这种由普通人书写、源自生活土壤、真挚素朴的文学还具有可模仿性,能吸引更多人对生活进行挖掘,展现各种有趣的灵魂和复杂的人生经验。阅读他们的故事也可以反思自己,重新认识业已定型的世界。
文学创作还成为人际之间的互动方式。初级的互动是创作者把作品张贴在网上,接受读者的检验,读者用自己的生命经验来填补文本里的缝隙。中级的互动是读者进行二次创作,设定出新的人物关系和情节走向,为文本生成新的意义。高级的互动是读者变成共同创作者,一起构建文本里的庞大世界,如《临高启明》由来自全国各行各业的几百位书友共同参与,涉及通信、医疗、建筑、交通、金融、能源和军工等现代化发展的方方面面,没有一个作家可以拥有如此庞大的知识结构网络,没有一部纯文学作品可以包容如此复杂的社会经验。人们从被动地等待被反映,到主动地借由文学进行历史实践,真正凸显了“人民性”。
民间的文学形态也在发生变化,纸本文学变成网络文学、声音文学、影像文学,呈现影音复合化特征。说书、播客、演讲等口头媒介则恢复了文学的讲述传统。广播曾是中国社会最重要的传播媒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也是文学传播的重要载体。喜马拉雅等网站推出的文学听书,让人们在繁忙间隙以听的形式享受文学,且选择种类丰富。同时诞生的还有文学播客,文学的思想性不再只借助文本阅读呈现,也在讨论中体现。文学播客的选题一是作品共读,邀请不同背景的嘉宾,对同一本书籍进行交流、碰撞;二是借由文学引申出年轻人关心的现实议题,如社恐、女性主义;三是访谈文化名人,介绍艺术实践和文化现象。播客既能像朋友一样放松地讨论文学与生活,促发独立思考、打开延展空间,又不是直接面对面,保留了一份神秘感,满足年轻人“既亲近又有距离”的边界意识。[9]
短视频则生动再现了文学创作的场景,2023年快手、B站分别推出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不再努力成为另一个人:我在B 站写诗》,创作者有农民、建筑工人、外卖骑手、家庭主妇、留守老人,作诗的场景从书房变成火锅店、小卖部、玉米地、送外卖的途中、婴儿身边。诗歌从可听可读变成可看可感,展现出生活处处充满着诗意,鼓励人们不断去发现。
文学还越来越变成一种素材和议题的组合。创作像装置组装,宏大叙事变成一个个故事、元素的排列组合,虚构不再是线性的、有逻辑线索的,而变成随时可以介入的,甚至是随机的。一些“聪明”的创作者具备了将社会事件和热门议题、新潮理论拼贴的能力,提前预判了舆论的方向,满足读者和市场的某种期待。文学从独立的精神制品,变成为大众文化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剧本杀、电子游戏文学、同人文学都在成为新的文学形式。新闻报道、人物特写、事件评论也借鉴了文学的表现手法,呈现泛文学化特征。
民间也催生了新的文学评价方式,第一种是大众评分系统,第二种是专业的互联网书评人,第三种是读书博主。
豆瓣评分已成为衡量当下文艺创作的一个重要指标。过去豆瓣被认为是文艺青年的聚集地,代表着某种特定的品味,但随着代际的更迭、观赏习惯的改变,豆瓣正在聚集起一个新兴的文化消费群体,尽管还不能算作中国的大多数,但他们有着充分的自主性和相当程度的话语权,可以反作用于文化生产,连《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主流媒体在报道文艺创作时也会把豆瓣评分作为重要指标。传统文学批评与豆瓣评价最大区别是前者侧重分析、阐释,只是隐晦地表达判断,或者干脆不做判断,而后者必须先亮出判断,再进行评论。豆瓣的评论分为两种:一是勾连自身的生活经验,唤醒过去的记忆,从具体阅读活动中生成新的意义,复活对于生活的感受;二是技术性的批评,索引、细读,一帧一帧读解画面,一句一句拆解文本,一词一词比较翻译。[10] 并且评论只是整个阅读环节中的一环,还有笔记、书单、日记等辅助,阅读过程也被分割为想看、在看、看过三个阶段,生成不同的线索,每一个环节、线索都与读者固有的生活经验、知识结构发生碰撞。
在微博上,专业书评人取代了文学评论家。首先他们的评论语言更为平实简洁、观点鲜明点评时常一针见血,常有精彩的句子和想法,引起读者共鸣。与学院派的理论缠绕和空洞话语相比,他们的文学评论都落在具体之处,注重阐释、言之有物,符合互联网的评论生态;第二,他们有着鲜明的个人趣味和评判标准,和当下文学评论中缺乏判断、回避判断相区别;第三,他们强调作家、作品和生活的关联,认为好的作品应当映照出写作者独特的生活态度和敏感度;第四,他们对文体保持着高度敏感,会对叙事技巧进行拆解,把评论从“写什么”拓展为“怎么写”,告诉读者好在哪里。
在生活方式类网站,分享取代评论成为主导,诞生了大量读书博主,他们具有朋友般的亲切感,凸显阅读的氛围感,将文学深度通过场景转化为阅读沉浸度,把获得情感激荡和身体感受作为阅读目标,最终转化为文化消费。
文学作为一种知识生产也发生着变化,传统的以文学史为基础的学院、精英文学教育逐渐失效,一种基于新媒体的“知识型”的文学开始普及。人们自发地通过互联网接受文学教育,想要掌握三种技能:第一种是用文学拓宽认知边界,用复杂的精神感受把越来越钝感的自我重新打磨,将生命经验与文学体验相融的能力;第二种是鉴赏技能,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学,感受到文学经典的魅力;第三种是创作能力,树立写作目标,寻找选题、拆解技巧、搭建框架、奠定风格、修改调整,从无到有创作一篇作品。[11]
在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上,“何为文学,文学何为?”重新成为问题,政府与民间给出不同的回答。政府重提文学的功用,认为文学不仅要反映现实,更应该提振精神,而民间则将文学看作一种生活方式,人们对文学的宏大功用不再有着强烈的需求,文学只是他们表达自我、释放情绪的一个出口。这使得政府和民间的文学场正发生越来越大的分裂,除了《人世间》、双雪涛和班宇这样的少数作家作品能在两个文学场都取得不错反响,其他长时间处于各说各话的尴尬局面。比如各地方作协举办的“作家回家”活动,“回”这个动作恰是证明了传统文学存在着的门槛,将普通人隔绝之外,使他们不得不借由新媒体寻找一个新的文学空间。
当政府集中力量想要推出一批文学精品时,也造成资源过于倾斜,在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参评名单中,不少作品来自各类文学创作计划,它们密集地召开研讨会,生产了大量的文学评论。它们所以受到“重视”,并不是因为作品的质量和读者的接受程度,而是因为占有时代主题这一要素,在主题的庇护下,一些作品不光没能达到思想上的提升,更出现了文学水准的倒退。
民间的文学看似更具活力,但也存在不少问题,比如“文学”越来越变成一个梗、一个段子,文学化的表达成为一种应对方式的同时消解掉了问题的核心,并且传递出一种妥协、后撤的情绪。网络文学曾经展现了文学革命性变革的可能,也更能反映科学技术的现代化、治理手段的现代化、文明形态的现代化,但精品率低,在受到市场影响和主流意识形态收编后呈现平庸化的趋势。
真正属于现代的中国文学,一是具有思想性,提供一种对社会、历史发展的整体性把握和对人类文明革命性变革的深刻理解;二是能激活人的能动性,将自身经验与时代相联,将分裂的自我重新粘合为一个整体;三是能真正反映出中国式现代化相较其他现代化的独特性,解决了哪些问题、总结了哪些经验、带来了哪些启迪。我们期待这样的文学越来越多。
注释:
1、2 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谈话》,2014 年10 月15 日,新华社。
3 “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征稿启事,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2/0317/c403988-32377662.html.
4 《彰显新时代文学价值与尊严的重大文学行动——“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系列谈之二》,《文艺报》2022 年8 月10 日1 版。
5 贾想:《进击吧!文学!》,《文艺报》2023 年5 月17 日。
6 季亚娅:《在世界的田野上——〈十月〉2023 年第1期编辑手记》,《文艺报》2023 年4 月10 日。
7 何平:《返场:重建对话和行动的文学批评》,《批评的返场》“序言”,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 年,第6 页。
8 何平:《来吧,让我们一起到世界去》,《花城》2019年第1 期。
9 罗昕:《文学播客“跳岛FM”:因为声音,文学获得新的可能》,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788239.
10 戴锦华、王炎:《返归未来:银幕上的历史与社会》,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第167 页。
11 李依蔓:《借由个体书写,寻找通往存在“本真”的路径——关于“三明治”平台11 年个体生活书写实践的探讨》,《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