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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敬吾的故事研究与历史研究方法

——以日本异类婚故事研究为例

  

  摘  要:日本著名民俗学家关敬吾通过日本异类婚故事文本的细致分析,探究异类婚故事产生的的社会背景以及所体现的社会制度。他指出日本民族虽然不存在图腾崇拜习俗,但日本异类婚故事中遗留着图腾崇拜残余。因此,他认为异类婚故事是以图腾崇拜为社会背景产生。日本异类婚故事讲述了动物变成人,并与人结婚,婚姻破裂的故事。日本异类婚故事中的婚姻形态反映了从母系制社会过渡到父系制社会的婚姻制度。从异类婚故事所反映的婚姻制度可以推测日本曾经存在过母系制社会制度。因此,深入、细致地研究日本异类婚故事不仅对探究日本原始社会信仰和古代社会制度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并且对中国民间故事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和学术价值。
  关键词:关敬吾;民间故事;图腾崇拜;异类婚故事;婚姻制度
  作 者:乌日古木勒,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日本著名民俗学家关敬吾(1899-1990)在多年搜集和研究日本民间故事的基础上,撰写日本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日本民间故事集成》和《日本民间故事大成》两部巨著,为日本民间故事分类和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并且对日本民间故事文本进行系统研究,深入探讨日本民间故事与成年仪式和婚姻的关系,为日本民间故事的历史研究做出了卓越贡献。本文主要以关敬吾的异类婚故事研究为例,探讨他对日本民间故事理论的贡献。日本异类婚故事研究是关敬吾故事学思想的主要组成部分。他以日本异类婚故事的基本形式,日本异类婚故事形成的社会背景,所反映的婚姻制度与子女归属关系以及人类与动物相互转化四个方面深入探究了日本异类婚故事产生的社会背景,日本异类婚故事与婚姻制度的关系等重要问题。
 
  一、关敬吾对日本异类婚故事类型的归纳

  日本异类婚故事不仅被《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等日本古代文献记载,并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广泛流传于日本各地民间。《仙鹤妻子》和《鱼妻》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异类妻子类型的民间故事。现实生活中不存在人与异类结婚的事实。那么,叙述人与异类婚姻的民间故事仅仅是凭借幻想象创作的,还是存在其社会和信仰根源?关敬吾通过日本异类婚故事的文本分析,探讨了异类婚故事形成的社会背景以及所反映的婚姻制度。
  关敬吾把异类婚故事分人间男子与异类女性的婚姻(异类妻子)和人间女子与异类男性的婚姻(异类女婿)两个类型。第一个类型是婚姻以悲剧而告终,但通常是两者之间孩子出生。第二个类型是进一步再分两种形式:一种形式是与第一个类型同样婚姻以悲剧告终,但两个人有孩子;另一种形式是两者中间没有孩子,永久地分离。
  关敬吾把异类妻子型的民间故事分为A、B两类,并归纳了其核心情节:
  (一)异类妻子型  A类
  开端(救助动物)
  1.男人救助动物。
  (1)男人被邀请去动物的家,接受宝物回家(《鱼妻》)。
  (2)不认识的女人来访。两人结婚(《蛇妻》和《狐妻》)。
  主要事件(触犯禁忌)
  1.妻子怀孕。妻子对丈夫说生孩子时不能看之后,进产房。丈夫偷看,发现妻子变成蛇在分娩(《蛇妻》)。
  2.孩子出生。妻子对丈夫说,喂奶时不许看。丈夫偷看,发现蛇在喂奶(《蛇妻》)。妻子每天洗澡。妻子对丈夫说,洗澡时不许看。丈夫偷看,发现鱼在洗澡(《鱼妻》)。母亲在白天睡觉时孩子发现其尾巴,知道母亲是狐狸(《狐妻》)。
  结尾(婚姻的破裂)
  1.由于妻子原形被发现而离开家。
  (1)为了养育孩子作为母乳的代替给丈夫留下玉离开。玉被官员夺走(《蛇妻》)。
  (2)妻子给丈夫留下宝物箱离开,丈夫使用不当而失去神力(《鱼妻》)。
  (3)给孩子宝物(《狐妻》)。[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58-59页。]
  异类妻子类型A类民间故事流传于日本全国。这一类型的故事在日本最早的记载是在《古事记》以及《日本书纪》中的《丰玉姬》神话。《丰玉姬》神话的后半部分的类型与异类妻子故事一致。异类女性在文献记载中是龙或鳄鱼。民间故事口传文本中是蛇、青蛙、鱼和蛤,都是爬行动物。其形态、功能和习性共通。民间流传的故事与文献记载的文本最大的差异在于是否与前半部分的兄弟故事复合。在内容上文献记载的文本和民间流传的文本是同一类型的故事。民间故事《鱼妻》和《丰玉姬》神话的基本结构、叙述模式和动物习性都具有很多相似性。关敬吾认为,这些民间故事不仅是以文献记录为依据,作为口头传承分布,而是以一个经典作为出发点,一方面早在八世纪初被记录固定,另一方面作为口头传统流传,并在流传过程中经过很多变异,流传到现在。但这些神话或民间故事以什么样的形态,在哪里发生,并如何带到日本等问题,必须通过历史地理方法的研究来证明。[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 》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60-61页。]
  日本最早的古典文学集《古事记》是公元711年开始编集,712年完成的。《古事记》记载的异类婚故事核心情节:
  海幸和山幸兄弟俩入山善于取得柔毛粗毛各物,下海取得广鳍狭鳍各物。一天,弟弟山幸借了哥哥的鱼鈎钓鱼,结果一条鱼也没有得到,而且把鱼钩也失落在海里。哥哥要求他赔还钓钩,山幸用自己佩戴的剑做了一千个钓钩赔哥哥的钓钩,哥哥不接受,说只要他原来的钓钩。
  弟弟山幸在海边哭泣,神灵帮助他到海神宫殿。宫殿旁边井上有一棵繁茂的香木,山幸坐在香木上。海神的女儿丰玉比卖的侍女拿着玉杯,出来汲水时看见了他。他请求侍女给他一点水喝,侍女取水放在玉杯内给他,他却不喝水,从项颈上边解下系着的一块玉,衔在嘴里,吐到玉杯里。这玉附着在杯里,侍女拿不下来,就连玉一并送给丰玉比卖了。丰玉比卖见玉,问侍女门外有人吗?侍女告诉她事情的经过。丰玉比卖出来看了很佩服,告诉他的父亲,在门口有壮丽的人。海神出来看山幸,并举行宴会,将女儿丰玉比卖嫁给他了。婚后他们住在海神宫殿里,有三年之久。
  一天夜里,山幸发出叹息。丰玉比卖告诉父亲。海神问他叹息的原因和来此的理由。他告诉海神其兄追求所失的钓钩的事情。海神召集海里的大小鱼类寻钓钩。他们从一条大头鱼的喉咙里找到了钓钩。海神让山幸坐在一条大鳄鱼的项颈上送出海回家。山幸把钓钩还给了其兄。
  海神的女儿丰玉比卖怀孕了,到了临产时,她从海里出来,在海边波浪里建造产室。丰玉比卖进产室时,告诉丈夫说,凡他国的人在生产的时候,必定要变成本国的形状才能生产。所以我也想变成本身去生产,请你千万不要看我。山幸听了这话觉得奇怪,于是等她正在生产的时候,偷偷地看了,只见她变成有八寻长的鳄鱼,蜿蜒爬着。丰玉比卖知道被丈夫所窥见了,以为很是耻辱,所以把儿子生下来就说:我本来想由海道通着,常常往来,现在你窥见了我的原形,这是很可羞的。说完将海道堵塞,离开丈夫孩子回去了。[ 〔日〕安万侣《古事记》,周作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1-56页。]
  异类婚故事是世界性民间故事。“田螺姑娘”类型的故事是较为典型的中国异类婚故事。丁乃通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田螺姑娘”列为400C型。“田螺姑娘”型民间故事早在魏晋时期即已成熟定型,以《白水素女》(或题为《谢端》)为名被记载于中国晋代文学家陶潜所撰《搜神后记》卷五中。据我国著名故事学家刘守华和一些日本故事学家的研究,广泛流传于日本民间的异类妻子型故事由中国的《白水素女》故事脱胎而出。[ 刘守华主编《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74页。]
  (二)异类妻子型  B类
  异类妻子故事A类与B类民间故事的相异在于两者之间是否有孩子。异类妻子故事的这两个亚型与后面叙述的异类女婿故事的两个亚型对应。
  开端(救助动物)
  1.(1)男人帮助动物(《青蛙妻子》、《蛤妻》和《仙鹤妻子》)。
  (2)男人把花(门松和木柴)投入海里(《龙宫妻子》)。
  2.(1)女人来访男人与其结婚(《青蛙妻子》、《蛤妻》和《龙宫妻子》)。
  (2)男人被邀请去海底,获得姑娘和宝物回家。
  主要事件(触犯禁忌)
  1.(1)妻子怀孕或回家乡。丈夫跟着去,见妻子入池子里(《青蛙妻子》)。
  (2)妻子做的菜好吃。妻子做菜时丈夫偷看,蛤(鱼)在食物中放入小便或者肚子里的白子(《蛤妻》)。
  (3)妻子进织布房织布。丈夫以高价卖妻子织的布。丈夫疑惑偷看织布房,仙鹤在拔羽毛织布(《仙鹤妻子》)。
  结尾(婚姻的破裂)
  妻子被发现原形,离开家。两人中间没有孩子,永久地分离(《青蛙妻子》、《蛤妻》和《仙鹤妻子》)。[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61-62页。]
  异类妻子型民间故事基本内容与《丰玉姬》神话相同。但婚姻的动机与《丰玉姬》神话不同,一个正直的年轻人救助生命垂危的动物,动物变成人,为了报恩与他结婚。婚姻基础是外在的伦理要求。
  关敬吾把日本异类女婿类型的民间故事分为A、B两类,并归纳其核心情节如下:
  (三)异类女婿型  A
  开端(求婚形式)
  不认识的男人每夜来看姑娘。
  主要事件(原形的发现)
  1.姑娘听父母的话,在针上穿线别在陌生男子的衣服上,第二天沿着线去看,发现线的一头进了深渊(洞穴)中。
  2.(1)姑娘告诉看到的事情,受伤的蛇来告诉她:“自己要死,好好抚养孩子,以后成为英雄”。
  (2)姑娘听了蛇母子之间的对话:“还好给人类留下种子。但如果这样做这个种子就流产”。
  结尾
  (1)生了三个男孩或一个男孩。后来成为英雄或始祖。
  (2)姑娘按照蛇母子的对话,把蛇种堕胎。[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63页。]
  这类民间故事中婚姻以悲剧而告终,后半部分中,一方是继承者诞生,具有始祖传说的形式,另一方是通过堕胎,人类脱离蛇的形式。
  该类型的故事被《古事记》等日本文献记载,最早的文献记载是《古事记》中的三轮山神话:
  “知道这个意富多多泥古是神的儿子的原因是:上边所说活玉依比卖是个美貌的人。尔时有神人,容貌威仪世无伦比,于夜半时,倏忽来就。于是两相爱恋,同居共住的时候,不久那个少女就有孕了。其父母很以有孕的事为怪,问其女儿道:你这样子当然是怀孕了。但是没有丈夫,怎样会得有孕的呢?女儿答道:有壮丽的男子,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每夜来同居,便自然有了孕了。于是父母想要知道这个男子,便教女儿道:你把赤土散在床前,麻线穿在针里,刺在他的衣裾上边好了。女儿照着所教的做了,到了早晨看时,针里穿的麻线从门的钥匙孔里通过,剩下的麻只有三轮罢了。于是从钥匙孔里出去的麻线寻了去,到了美和山神社里便停住了。因此知道了这里神的御子的原因。因为麻线剩下了三轮,所以其地称作三轮。这意富多多泥古命为神君,鸭君的祖先。”[ 〔日〕安万侣《古事记》,周作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8-89页。]
  日本著名民俗学家小沢俊夫认为,三轮山神话是传说。他分析《古事记》中的《三轮山传说》与广泛流传于日本民间的异类婚故事《蛇女婿》文本,指出它们之间的区别。《三轮山传说》中夜里来访问女孩的异类男性是神之子。作为异类婚故事《蛇女婿》中夜里来访问女孩的异类是蛇。女孩的母亲用针刺伤它,并偷听它和母亲的对话,把蛇种堕胎。小沢俊夫认为,《三轮山传说》中女孩及其父母亲对异类男性怀着敬畏的感情,生养了他留下的孩子,孩子后来成了某一族的祖先。而异类婚民间故事《蛇女婿》中却女孩及其父母亲对蛇表现出了强烈的厌恶的感情,并把蛇种堕胎。显然是《蛇女婿》的民间故事产生于人对蛇的信仰衰退或消失的年代。小沢俊夫认为,《三轮山传说》和《蛇女婿》的区别体现了传说与民间故事的根本区别。[ 〔日〕小沢俊夫《世界の民話》,中央公論社,1979年,第78-79页。]
  (四)异类女婿型  B类
  前面分析的诸类型的民间故事中,婚姻至少是以两者的自由意志缔结的,但婚姻以悲剧而告终。这个类型的故事中的婚姻不是出自当事者的意志,而是被双亲决定。双亲以嫁姑娘为约定,得到动物或超自然物的帮助。姑娘为了执行父母的约定,换句话说,为了对父母的道德的和伦理的义务与异类结婚。姑娘随父母的要求结婚,但从这个动物手里逃脱,后来与人类结婚的两个阶段的发展形式。
  开端
  1.父亲说,把姑娘嫁给帮着种地的人(《猴子入赘》)。
  2.母亲得到木柴(《鬼入赘》)。
  3.把姑娘嫁给帮着灌溉田地的人(《蛇入赘》和《猴子入赘》)。
  4.由于洪水中在某物的帮助下渡河(《鬼入赘》)。
  5.蛇正要吞吃青蛙时,说把姑娘嫁给救助者(《青蛙报恩》)。动物出现实现父亲的要求,并要求把姑娘嫁给它。
  主要事件
  1.父亲跟三个姑娘商量嫁给动物的事情,大女儿和二女儿拒绝,小女儿答应。
  2.动物(蛇、河童、田螺、鬼和猴子)变成年轻人来迎亲。
  3.姑娘
  (1)到蛇的家把瓢箪投入池子中沉入水里,并把针投进水里,杀死蛇(《蛇入赘》和《青蛙报恩》)。
  (2)让鬼渡过激流杀死鬼(《鬼入赘》)。
  (3)用计谋让猴子掉进河里,杀死猴子(《猴子入赘》)。
  (4)蛇把姑娘带进小屋折磨。姑娘帮助过的螃蟹出现救助(《青蛙报恩》)。
  结尾
  1.(1)姑娘回家。
  (2)姑娘旅行获得幸福的婚姻。
  2.姐姐们羡慕妹妹的幸福婚姻。或者害死妹妹,自己与妹夫结婚,后来被惩罚。[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67-68页。]
  这个形式的民间故事中,三个姑娘中小女与异类结婚,但那个婚姻不像三轮山型神话和丰玉姬神话中出现的那样,发自姑娘自身意志的婚姻。姑娘和异类女婿的婚姻是由父母和动物之间不正当的约定决定的。姑娘和动物的婚姻不是以当事者的感情为基础,而是女儿对父亲的伦理上的顺从为基础的。
  关敬吾认为,异类女婿A类以及异类妻子类型中,姑娘对未知的访问者具有敬畏感。与此相反,异类女婿B类的故事中姑娘对求婚者具有嫌弃、厌恶或敌对感情。三轮山神话式蛇女婿故事和异类妻子故事中两者中间出生男孩,那个男孩作为一族的始祖被尊重。异类女婿B类的民间故事中宗教的因素淡化,出现了对动物的厌恶感和道德的态度。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类型的民间故事比三轮山式蛇入赘故事和丰玉姬式异类妻子故事发生得晚,或者处于其变化形态。[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69页。]
  异类女婿B类民间故事广泛流传于日本民间。据该类型的民间故事文本分析,此类民间故事与异类妻子类型的故事相比,人类对动物或异类的态度和看法产生了很大变化。异类妻子型故事中的异类变成的女性通常是女神或具有神性和人性结合的动物,并且真心爱丈夫和孩子,当她被发现动物原形不得不离开丈夫和孩子时,通常留给他们具有神力的宝物,帮助他们过上富有的生活。而异类女婿B类故事中出现的动物身上的神性和人性淡化或完全失去,人间女子虽然出于对父亲的孝顺答应嫁给动物,但她没有与动物真正地一起生活。
  小沢俊夫对异类女婿B类故事的研究视角与关敬吾不同。小沢俊夫通过比较研究广泛流传于日本民间的异类女婿故事《猴女婿》文本和法国异类婚故事《蔷薇》和《美女与野兽》文本,探讨日本人与欧洲民众的动物观念的区别。小沢俊夫指出,欧洲异类婚故事中的动物原本是人,只是被魔女施魔法变成了动物,得到美丽善良的姑娘的爱情后,变回人,并与女孩结婚过上幸福生活。而日本异类婚故事《猴女婿》中的猴子始终是普通动物,猴子以娶老汉之女为条件,帮助老汉种地,并以猴子的形态迎娶女孩,被女孩杀死。故事中始终不存在魔法。小沢俊夫认为,这是日本异类婚民间故事与欧洲异类婚民间故最明显的区别。[ 〔日〕小沢俊夫《世界の民話》,中央公論社,1979年,第176-178页。]
 
  二、关敬吾对日本异类婚故事婚姻制度的归纳

  日本异类婚故事讲述了动物变成人,并与人结婚,婚后被对方发现动物原形,离开丈夫或妻子,婚姻破裂的故事。日本异类婚故事叙述了动物与人互相转化的故事。婚姻是日本异类婚故事的重要主题。关敬吾如下概括异类婚故事的婚姻制度以及孩子的归属关系:
  (一)拜访婚—母处婚—母系归属
  异类女婿型A类民间故事的婚姻通过男性的拜访成立,男性每夜来到妻子身边,但不见共同生活。孩子属于母方,身上有着表示父系的标志,后来成为一族的始祖。
  (二)拜访婚—母处·父处婚—父系归属
  包括异类妻子型故事。婚姻同样通过男性的拜访成立,婚舍最初建立在妻方,在那里持续婚姻生活一段时间,后来夫妻搬到丈夫家族,在这里继续婚姻生活。孩子属于父方,成为一族的始祖。
  (三)拜访婚—母处·父处婚—母系以及父系归属
  这个形式在异类妻子故事中多见。与第二个类型不同的是孩子的归属关系。一个孩子时几乎属于父方。三个孩子时,具有大的属于父方,小的属于母方的倾向。
  (四)嫁入婚—父处婚—父方归属
  异类妻子型故事属于这个形式,即异类女性被男性救助,以人的形态出现,并嫁给恩人,把孩子留给其父离开。
  (五)拜访婚—父处婚
  这个形式是动物男性以某种形式援助姑娘的父亲,作为其赔偿与姑娘结婚。姑娘按照约定与动物结婚,但摆脱那个动物。两者中间没有孩子。异类女婿B类属于这个形式。[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81-82页。]
  关敬吾根据日本学者对婚姻制度的归纳和研究,通过比较日本异类婚故事所反映的婚姻制度与日本民族婚姻制度史,指出日本异类婚故事中没有与在女方家族结婚,并婚后夫妻永久地在女方家族共同生活的婚姻制度。日本异类婚故事中体现了男方先去女方家族求婚,并婚后在女方家族生活一段时间,再回到自己的家族中生活的从母系制社会过渡到父系制社会的婚姻制度以及女方嫁入男方家族的父系制社会的现代婚姻制度。
 
  三、关敬吾对日本民间故事理论的贡献

  关敬吾的日本异类婚故事研究是历史研究。他说:“民间故事不仅是幻想的产物,而是以社会习惯,社会现实信仰为内容的。但人与动物的婚姻作为社会习惯不存在。因此,异类婚故事当然不是以现实习惯为背景的。这一种类的民间故事是以原始未开化文化阶段中,人与动物间存在的共生感情,人与动物之间的亲缘关系以及动物自由地转化为人,又返回到动物的原始时代的现实信仰为基础产生的。”[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102页。]
  关敬吾从原始信仰,即图腾崇拜的视角探讨日本异类婚故事形成的社会背景。他从日本异类婚故事中归纳出人与动物的三种关系:血缘关系,相互援助关系和敌对关系。日本学者们很早就开始思考异类婚故事的起源与图腾崇拜的关系。有的日本学者认为,日本社会没有经过图腾崇拜时代。但不少日本学者从图腾制度和礼仪的角度阐释日本神话的起源问题。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折口信夫以图腾崇拜礼仪的角度解释了异类婚故事。他认为,尽管不能决定日本是否经过了图腾崇拜时代,但此类民间故事很可能是拥有图腾崇拜的民族迁徙到日本时带来的。[ 转引自〔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73页。
  〔日〕折口信夫《折口信夫全集》,第2卷,第286-291页。]日本学者松本信広认为,《常陆国风土记》的神话产生于母方氏族或父方氏族各自发生嫌恶对方图腾的时代。笔者认为,前面分析的异类女婿B类故事可以用这个观点阐释。折口信夫和松村武雄把异类婚神话和故事的产生归结为图腾崇拜外婚制度。折口信夫和松村武雄都认为,异类婚神话和故事很可能不是产生于日本本土,而是迁徙到日本的民族带过来的。关敬吾认为,折口信夫和松村武雄的观点尽管存在合理性,但有必要进行图腾信仰存在形态的充分比较研究和此类神话和民间故事的历史地里方法的研究来证明。[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75页.]
  苏联学者海通指出:“图腾崇拜是初生氏族的宗教,它表现在相信氏族起源于一个神幻的祖先——半人半兽、半人半植物或无生物,或具有化身能力的人、动物或植物。氏族以图腾动物、植物或无生物命名,相信图腾能够化身为氏族成员或者相反。氏族成员以各种形式表示对图腾的崇敬,对图腾动物和植物等实行部分或完全的禁忌。”[ 〔苏〕Д.Е.海通《图腾崇拜》,何星亮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4页。]他还认为:“相信群体起源于神幻生物——半人半兽或动物、植物和自然力,或相信人与动物的结合而繁衍了某群体,这也是过去存在图腾崇拜的证明。”[ 〔苏〕Д.Е.海通《图腾崇拜》,何星亮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9页。]
  《三轮山神话》和异类女婿A类异类婚故事的(1)就是讲述人间女子与神幻动物结合生育某一氏族的祖先。根据海通的理论分析,此类异类婚故事证明拥有该类型故事的民族曾经存在图腾崇拜。笔者认为,上述关敬吾对日本异类婚故事产生的信仰基础的论述较为合理。他把日本异类婚故事的产生归结为图腾崇拜。图腾崇拜严格禁止同一图腾成员之间的相互婚姻。氏族外婚制度是图腾崇拜氏族或部落的重要社会规范。关敬吾认为,日本是否存在氏族外婚制度也有很多疑问。日本没有明确的氏族外婚制度的古代文献资料和民间文学作品。关敬吾认为,日本民间故事不能证明氏族外婚制度。但他说,动物与人的婚姻是异族婚姻,很可能象征氏族外婚制度。[ 〔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77页。]笔者认为,关敬吾的这一观点只是主观推测,缺乏论证。
  蒙古族就有着体现明显的氏族外婚制度的文献资料和民间文学作品。就如蒙古族最早的历史、文学和语言文献《蒙古秘史》中记载着成吉思汗九岁时,他的父亲也速该领着他去远方的氏族相亲的事实。另外,有相当多数量的蒙古史诗反映了氏族外婚制度。以婚姻为主题的蒙古史诗中通常叙述史诗英雄诞生后迅速成长,到了娶妻的年龄,询问父母亲有婚约的姑娘在何方。父母亲告诉他有婚约的姑娘在骏马奔驰不到、鸟飞不到的遥远的地方,并劝说英雄还年幼不要去寻找未婚妻。但英雄不听父母亲的劝说,去遥远的他乡寻找未婚妻。英雄通常在途中经过各种危险的考验到达有婚约的姑娘的氏族。英雄未来的岳父举行赛马、射箭、摔跤好汉三项比赛考验他,英雄在好汉三项比赛中取胜,娶妻返回家乡。因此,学界公认蒙古族经历了氏族外婚制度社会。
  关敬吾以日本异类婚故事的具体文本分析,探究民间故事与婚姻的关系。他认为,婚姻是民间故事重要的主题之一。异类婚故事象征着死与再生的仪式。婚姻与诞生和成年仪式相同是再生的礼仪。婚姻是神秘的、社会性的再生。婚姻象征通过两个人的完全结合,获得新生命。婚姻要求必须遵守各种禁忌。就如异类婚故事中由于丈夫没能遵守禁忌,导致婚姻破裂。几乎所有的日本异类婚故事都是以婚姻破裂而告终。
  那么,日本动物婚姻故事中反映的婚姻制度与日本现实的婚姻制度有什么关系?日本学者洞富雄如下概括日本的婚姻制度及其发展历史:
  (一)婚后丈夫在妻方生活的婚姻制度。(母处婚·招婿婚)
  (二)1.婚后丈夫在妻方生活一段时间,然后携带妻子回到夫方生活的婚姻制度。(母处·父处婚·劳役婚)
  2.夫妻完全分居,丈夫只有夜里去妻子身边,婚舍设立在妻方的婚姻制度。(生涯性别居婚·生涯性夫妇别居婚)
  (三)结婚仪式在妻方举行,丈夫在某一阶段在妻子身边生活,之后携带妻子回到自己家族中生活的婚姻制度。(一时的访婚·入赘式婚)
  (四)1.迎接新娘的当日,在妻方举行入赘仪式,然后在夫方举行嫁入仪式,之后妻子生活在丈夫家的婚姻制度。(带有入赘婚习俗的父处婚或娶嫁婚)
  2.结婚庆祝仪式在夫方举行,之后妻子回到娘家,丈夫在某一期间访问妻子,之后婚舍移到夫方的婚姻制度。(入足婚)
  3.在夫方举行婚姻仪式,之后妻子在夫方共同生活的婚姻制度。(入足婚)
  (五)婚礼只举行嫁入仪式,婚舍从一开始就设立在夫方的婚姻制度。(没有留下入赘婚痕迹的父处婚或娶嫁婚)[ 转引自〔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第1卷,同朋舍,1980年,第82-83页。〔日〕洞富雄《日本母権制社会の成立》,1959年,第145页。]
  很显然,异类婚故事中没有发现与第一种婚姻制度完全一致的的婚姻制度。上述第一种婚姻形式是母系制社会的婚姻制度,从日本文献和现代习俗中没有找到证明这一婚姻制度的直接证据。洞富雄归纳的(二)1.2(三)、(四)1.2五种婚姻形态是从母系制社会婚姻制度发展到父系制社会婚姻制度的过渡形式。日本异类婚故事的前三种类型的婚姻制度体现了母系制社会婚姻制度的遗留,是产生于日本社会从母系制社会发展到父系制社会的婚姻制度。
  日本异类婚故事通常都是以婚姻破裂为结局。婚姻悲剧的直接原因当然是人类违反了禁忌。异类妻子型故事中,男子不听妻子的忠告,出于好奇心违反禁忌偷看了妻子生孩子、哺乳、洗澡、织布和做菜,发现妻子的动物原形,妻子变回动物,离开丈夫和孩子,婚姻以悲剧告终。异类男性与人间女子的婚姻故事类型明显比异类女性与人间男子的婚姻故事产生得晚。上述两种类型的异类婚故事产生的思想基础不同。异类女性与人间男子的异类婚故事中动物为了报恩自愿变成女人,嫁给了人间男子。故事中动物和人类处于平等地位,婚姻的破裂给听众一种惋惜和遗憾的悲剧美的感受。而异类女婿故事B类,产生于人类和动物平等地位发生变化,人类开始对动物产生厌恶感的思想基础上。该类型的异类婚故事中体现了人类靠智慧脱离动物制约的思想。动物女婿型B类故事明显体现了人类与动物关系从亲缘和相互援助的关系改变为敌对关系的观念。动物女婿B类故事的婚姻破裂结局不给听众留下悲剧美的感受。
  日本动物女婿B类的故事不可能产生于人们相信人与动物具有亲缘关系的图腾崇拜阶段,而是形成于人们不再信仰图腾崇拜的时代。该类型故事中女主人公用智慧脱离或杀死有婚约的动物的行为被听众称赞和肯定。在民众敬畏图腾动物的图腾崇拜的社会阶段,伤害或杀死图腾动物的行为是大逆不道的,会受到严厉惩罚的。这种杀死图腾动物的行为严重损害了民众切身利益。可以用普罗普的民间故事与仪式的理论来阐释日本异类女婿B类故事与图腾崇拜信仰的关系。
  普罗普指出,民间故事与仪式之间直接对应的情况很罕见。更多的现象是民间故事对仪式的重解和仪式的反用。普罗普说:“在故事中,有赋予仪式以相反涵义或意义、以相反解释的方式保留下来的仪式形式,我们应该把所有这些看作是重解的特例。这样的情况我们称之为反用。”[ 〔俄〕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贾放译,中华书局,2006年,第12页。]日本异类女婿B类故事中,对图腾崇拜信仰赋予了相反的意义,具体说女主人公不是自愿嫁给动物,而是出于对父母亲的孝顺嫁给了动物,并用智慧杀死了动物,解放了自己。此类民间故事以杀死图腾动物的相反意义反映了曾经有过的图腾崇拜社会背景。
  关敬吾和小沢俊夫以不同的研究视角和方法探究日本异类婚故事。小沢俊夫比较研究日本和欧洲异类婚故事文本,指出两者的故事讲述艺术特征和所反映的动物观念的区别以及日本异类婚故事的文学艺术特征。他说:“日本动物妻子的民间故事中以《仙鹤妻子》为代表的,不用语言来表达夫妻永远离别的悲伤而复杂的心情的讲述方式以及以《青蛙妻子》为代表的,人对动物的强烈的拒绝、否定为结尾的两个方面的文学艺术特征。”[〔日〕小沢俊夫《世界の民話》,中央公論社,1979年,第127页。 ]关敬吾主要研究了日本异类婚故事产生的社会背景以及所反映的婚姻制度,对探究日本异类婚故事的产生和社会性理论做出了重要贡献。而小沢俊夫以比较研究视角关注日本和欧洲异类婚故事的区别,从而凸显了日本异类婚故事的悲剧美的文学艺术表现方式和所体现的自然动物观念。小沢俊夫的研究对探讨日本异类婚故事的讲述文学艺术特色做出了重要贡献。
 
  结语

  笔者认为,关敬吾通过日本异类婚故事的历史研究,着重探究了以下两个问题:
  首先,关敬吾通过分析日本异类婚故事中的动物自由地转化为人类,并与人结婚,被对方发现原形,又回到动物这一现象,他敏锐地探析出异类婚故事体现了原始社会古老文化阶段的,动物与人具有亲缘关系,并相互自由地转化的现实信仰,即图腾崇拜。关敬吾指出,日本异类婚故事以图腾崇拜为社会背景产生。日本没有留下图腾崇拜习俗和关于图腾崇拜的文献资料,关于这一问题日本学界观点不一致。有的学者断定日本民族没有图腾崇拜。但日本异类婚故事中却留下了图腾崇拜残余。关敬吾认为,异类婚故事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转化,即人转化为动物或动物转化为人。异类婚故事中的转化观念反映了原始时代的现实信仰。
  日本异类婚故事中动物自愿转化为人类与人结婚,并与人共同生活。但被对方看到原形,再回到动物,与动物一起生活。动物的这一转化不是被第三者的强制导致的变化,而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猴子富翁》中人转化为动物不是出自人的自愿意志,而是被强制的。《猴子富翁》中的人的动物转化随着合理的宗教思想和伦理道德观念的影响,发生了质的变化。因此,《猴子富翁》不是异类婚故事。异类婚故事中的人与动物的相互转化不是基于现代道德观念,而是基于动物社会是人类社会的投影的原始思维。换言之,日本异类婚故事中的人与动物互相转化母题体现了人死后回到图腾动物的图腾崇拜世界观。日本异类婚故事以图腾崇拜信仰为社会背景产生。
  其次,婚姻是异类婚故事的重要主题。关敬吾通过分析日本异类婚故事反映的几种婚姻制度,推断出日本社会曾经经历过母系制社会的观点。关敬吾比较日本异类婚故事中的婚姻制度与日本现实的婚姻制度,指出尽管日本异类婚故事中没有与现实婚姻制度的第一种形式,即在母处婚,并婚后夫妻永久地在女方氏族生活的母系制婚姻制度一致的婚姻形态。但日本异类婚故事的前三种婚姻形态,即拜访婚—母处婚—母系归属;拜访婚—母处·父处婚—父系归属;拜访婚—母处·父处婚—母系以及父系归属三种婚姻制度以及子女归属关系体现了从母系制社会过渡到父系制社会的婚姻制度特征。因此,日本异类婚故事文本本身回答了日本学界存在争议的日本民族是否经历过母系制社会的重要学术问题。关敬吾的日本异类婚故事研究弥补了日本文献资料的空缺,并对探究古代日本社会制度提供了重要的证据和新的研究视角。关敬吾的日本异类婚故事社会性的深刻探究,不仅对探讨日本古代社会制度、传统文化和原始信仰产生了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理论指导意义,并且对中国民间故事的历史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和学术价值。
  (注释略)
  原载:《民族艺术》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