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科学研究 > 学术成果 > 理论与批评
使用符号的技巧: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生产工艺学定位

   

   

    

  人类今天所具有的强大智能,主要是在人脑使用符号加工信息的“动态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而非只是人脑“静态结构”进化的产物,误读人类智能及其发展史而形成的人脑、算法静态迷恋症,会误导当今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以下简称AI)的发展方向。2022年底,OpenAI发布了在GPTGenerative Pre-training Transformer-3.5基础上研发出的ChatGPT,标志着生成式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Generated Content,以下简称AIGC)的突破性发展;20233月,OpenAI又发布了功能更为强大的GPT-4。对此,有人认为通用AI正在接近实现,但也有技术研发者认为这并无新意。作为智能生产工具,生物性人脑是史前时代漫长的自然物种进化的产物。人类告别史前时代的重要标志是发明并使用文字等非生物性符号,进入文明时代的智能发展,也就主要表现为在信息加工动态过程中,人脑学习、掌握并使用文字等社会性符号的技巧的发展——ChatGPT为代表的AIGC的新意恰恰就在于对这种动态过程学习,而非只是对人脑静态结构的“模拟”。第一代AI符号主义、逻辑主义路径主要关注对逻辑符号静态结构的模拟,第二代AI联结主义开始关注对人脑静态结构即神经元系统的模拟,机器学习等则开启了对人脑使用符号加工信息动态过程的学习,并且OpenAIGPT系列首先学习的还是使用自然语言的技巧,其昭示着AI科学的发展方向。这为立足马克思生产工艺学,批判性反思建立在身心二元论、两极相通的机械唯物论与客观唯心论基础上的算法静态迷恋症、AI还原-进化-奇点论等,提供了实践基础。 

    

   

    

  在“人脑智能”尤其是“符号智能”累积性发展基础上,第三种智能形态即“机器智能”的创造,是当今AI在人类智能发展史上的划时代意义所在;而AI的进一步科学发展,又需要建立在对人类智能发展史整体的科学认知上。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不是只模拟人脑的静态结构,而是学习人脑使用社会性符号尤其是自然语言的动态过程。这涉及自然语言与人工语言如数学符号之间的关系,兹姑不论;同时,涉及人脑与自然语言的关系,这可以从比较生物学如人脑与猿脑的比较,也可以从人类个体智能发育史来加以考察。 

    

    

  恩格斯指出:人类个体的身体的孕育、形成史即“母腹内的人的胚胎发展史”,是人类“动物祖先从虫豸开始的几百万年的肉体发展史”的“缩影”,而人类个体即孩童的“精神发展史”或智力发育史,则是人类“动物祖先、至少是比较近的动物祖先的智力发展”的“缩影”。在孩童智力发育中,学会说话进而使用语言符号的技巧发挥了重要作用,由此也证明语言在人类物种智力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有关“狼孩”的研究则提供了这方面典型的反例:一个人类幼童尽管具有人脑神经元系统这样的先天性智能生产工具,但是语言(说话等)学习、训练的缺失,必然大大阻碍其智能发展,而“识字”即掌握并使用文字符号的技巧,则是人类个体教育、智能训练的必修课——AI超能算法迷恋者往往忽视了这些基本经验现实,只片面关注对人类乃至动物大脑的模拟。狼孩现象表明:只有人脑这种先天结构,并不足以保证智能获得实际的发展。另一方面,一些动物学家训练与人类最近的物种猿猴等学习人类语言而收效甚微又表明:不具有人脑这种先天结构,智能也不能获得实际的发展。所以,人脑、算法静态迷恋症的问题不是出在人脑或算法上,而是出在静态上,再神奇、超智能的人脑和算法,也要在不断训练与学习的动态过程中掌握、生成使用符号的技巧,并在信息加工的“动态过程”中实际呈现出这种技巧——这是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给我们的最大启示,而运用马克思生产工艺学,可以对此加以科学揭示。 

    

     

    

  马克思生产工艺学侧重于考察“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的动态过程,而非“生产什么”即静态产品,包括“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劳动资料”三要素,表现为“人的活动借助劳动资料使劳动对象发生预定的变化”,其结果是“劳动物化了,而对象被加工了”。当然,作为一门“完全现代的科学”,工艺学重点考察劳动资料的现代化形式即自动机器,它们由“机械的器官”和“有智力的器官”两者组成。自动化使“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从工人身上转到机器上面,由此形成机器的“有智力的器官”,而“工具的效率从人类劳动力的人身限制下解放出来”。劳动就是加工的动态过程,这种过程的实际进行既需要加工的“对象”,也需要加工的“工具”,而加工“对象”的“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可以说就是对“智能”所作的生产工艺学的基本定位。马克思从实践与理论两个方面对此作了具体分析:在实践方面,人把“整个自然界”作为“直接的生活资料”和“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从而把自然界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这里的加工的对象主要指“物质”;在理论领域,自然界的植物、动物等,既是“自然科学的对象”,也是“艺术的对象”,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而这些“对象”只有事先进行“加工”才能成为人可以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科学、艺术加工的对象主要指通常所谓的信息。因此,首先从加工的对象上,可以把智能分为加工“物质”的智能与加工“信息”的智能。 

    

     

    

  区分智能形态,还需联系加工的工具,而加工物质和信息的工具都有生物性与非生物性之别。第一,加工物质的生物性工具是指内在于人体的人手等,非生物性工具则指包括人制造出的外在于人体的物质劳动工具(可简称为“物具”)如斧头等;加工物质的“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即手艺,主要不是指单纯使用人手的技巧,而是指人手制造并使用物具的技巧,可称之为“手工智能”。第二,加工信息的生物性工具指内在于人体的人脑,由此形成个人性的“人脑智能”,而非生物性工具首先指人发明的外在于人体的语言文字等“符号”,由此形成社会性的“符号智能”;人加工信息的智能主要不是指人单纯使用人脑的技巧,而是指人脑使用符号的技巧——与人手使用物具的“手工智能”相对,可称之为人脑使用符号的“脑工智能”。再把以上两方面联系起来看,手工智能首先存在于人的“有智力的器官”即个人大脑里,因而是一种人脑智能;以蒸汽机为代表的能量自动化机器使其由人身(人脑)转移到机器上,而这种机器所物化的,是现代自然科学这种社会性的“符号智能”。机器能量自动化的意义在于:在加工物质的动态过程中,以社会性的符号智能(科学)代替个人性的手工智能(个人经验)。在加工信息的动态过程中,智能自动化机器又进一步使这种符号智能转移到“机器”(计算机)上而成为“机器智能”,并将代替人的脑工智能,这正是当今AI革命划时代的意义所在。 

    

     

    

  以上是在动态加工过程中考察智能的。恩格斯揭示了把“迅速前进的文明”完全归功于“头脑”的人脑静态迷恋症,而今天更加迅速前进的“计算机文明”被有些AI研究者完全归功于维纳所谓的机械大脑,人脑迷恋症转化为算法静态迷恋症,AI的发展被寄望于孤立、静态的超能算法结构或超级代码。这种关注焦点的错置与对人类智能发展史的误读有关,并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误读首先表现为:忽视不同于生物性人脑的文字符号等非生物性智能生产工具,在人类智能发展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个人“脑髓”(大脑神经元系统)及其形成的生物性的“人脑智能”,只是人类史前时代的产物;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是发明并使用语言尤其是文字符号这种社会性、非生物性智能工具,并形成符号智能——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类智能的发展,不再是单纯的个人性、生物性的人脑智能的发展,联系起来看是人脑使用符号的技巧这种社会性符号智能的发展。当今AI的革命性意义在于:在已有的人脑、符号这两种智能工具之外,创造出第三种智能工具即计算机,由此在人脑智能、符号智能之外创造出了机器智能。马克思指出,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已转移到机器上去了,而且机械技巧的应用代替了单个工人的知识”。能量自动化机器所具有的智力或智能就是“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这是一种“机械(性)技巧”或机械性智能,被代替的“单个工人”所具有的知识或“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则是一种个人性、生物性技巧,是存在于人体中的一种人脑智能,而代替这种人脑智能的是自然科学的符号智能。与之相对,当今AI是一种加工信息的机器智能,计算机也是有智力的机器,算法结构是其有智力的器官,而AI就是加工信息动态过程中使用符号的机械性技巧,它将进一步代替符号智能——这正是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初步展现出的远景。 

    

     

    

  其二,对人类智能及其发展史的误读更集中体现为:忽视智能只能在加工信息的动态过程中现实呈现出来。智能是人脑、符号、算法工具的效能,这种效能只能通过作用于对象即加工信息的动态过程现实呈现出来,而割裂与加工对象的联系谈人脑、算法体现的是孤立的观念,离开动态过程谈人脑、算法体现的是静态的观念——国际学界颇为流行的AI还原-进化-奇点论,就建立在这种孤立、静态的机械唯物论上,其重要代表之一是库兹韦尔。 

    

     

    

  库兹韦尔从生物和技术两方面,把智能进化的历史划分为六个纪元,勾勒出一幅智能进化图谱,其中第一纪元是“物理与化学”,“原子结构可以存储并且表达信息”。由此可见,达尔文的“进化”作为一个生物学概念已被泛化为物理学、化学概念,而六个纪元就成为信息载体及其静态结构进化的六个阶段。第一纪元是“物理与化学原子结构中的信息”。第二纪元是“生物DNA中的信息,开启“DNA进化。这两个阶段是恩格斯所说的人的智能发展的史前时代(详述见后),库兹韦尔把这两个纪元纳入智能进化图谱,表明他讨论的不是而是宇宙的智能。第三纪元是“大脑神经模式中的信息”,开启“大脑进化”。严格狭义地说,这一纪元才可以用“进化”来描述,并且由猿脑进化为人脑,依然属于人的智能发展的史前时代。第四纪元是“技术软件和硬件设计中的信息”,现代工业革命开启了“技术进化”。第五纪元是“技术和人类智慧的融合生物学方法(包括人类智慧)以指数级增长渗透到人类的基本技术之中”,这是“技术控制生物学方法(包括人类智慧)”,是当今的AI时代,所谓奇点由此开启。第六纪元奇点来临,宇宙觉醒,物质和能量的模式成为宇宙中充满了智能和知识的过程人类智慧(主要是非生物的)在宇宙中广泛传播”,“无论如何,‘无智能’物质和宇宙机制将转变为精巧且具有高级形式的智能,这将在信息模式演变过程中构成第六纪元”;而“奇点”意味着对“物质能量世界”的超越,其最主要的含义就是“精神”或“物质世界的精神实质”。总之,库兹韦尔的智能进化图谱以非生物性物质为起点(“第一纪元:物理与化学”),以脱离一切物质的智能为顶点(奇点),所谓智能也就成为“物质世界的精神实质”或“宇宙精神”,即黑尔格所谓的“绝对精神”,其客观唯心论倾向昭然若揭,孤立、静态的机械唯物论最终走向唯心论。 

    

     

    

  根据以上分析,基于马克思生产工艺学,大致可勾勒出智能图谱如图1所示。这一智能图谱从两个方面把智能分成相互交叉的几种形态:第一,从加工的对象看,分为手工智能脑工智能,前者是加工物质的智能,后者是加工信息的智能;第二,从加工信息工具看,分为人脑智能”“符号智能”“机器智能,分别以人脑、符号、机器为智能工具。把这两方面结合在一起,有助于对当今AI作出科学定位。 

    

  

1 基于马克思生产工艺学的智能图谱 

    

    

  AI作为一种机器智能,是计算机加工信息使用符号的非生物性技巧:(1)在加工的工具上,它不同于以人脑为工具的加工信息而形成的人脑智能,也不同于同时以人脑、符号为工具的人脑使用符号的生物性技巧即符号智能。(2)在加工的对象上,它是加工信息的智能,不同于加工物质的智能。由此进一步向前追溯,(3)自动蒸汽机加工物质的非生物性技巧,又不同于人手加工物质的生物性技巧即手工智能。再进一步辨析,(4)这种手工智能不只是使用人手的技巧,而是人手使用物具的技巧,这种技巧在单纯存在于人脑的意义上又是一种人脑智能,是手与脑联系在一起的智能形态。(5)与手工智能相比照,人的脑工智能又非单纯使用人脑的智能,而是人脑使用符号加工信息的符号智能——由此又可以回到:(2)人的智能并非只是单纯的人脑智能,而是人脑使用符号加工信息的符号智能,现代自然科学就是这种发达的符号智能,它是人类在发明并使用文字等符号的智能累积性发展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与之相比,传统手工智能则相对而言是一种人脑智能。最终,我们把人的智能的发展起点追溯到:(6)存在于手工劳动中的加工物品使用物具的生物性技巧即手工智能。人类的智能发展史不同于其他动物,是从原始人第一次创造并使用石刀等物具开始的,而当今AI研究很少有这种历史追溯。 

    

     

    

  再从几种智能形态的联系和区别来看,脑工智能包括人脑智能和符号智能两种形态,人脑智能是先天的,而作为使用物具加工物质的技巧的手工智能则是后天(经验)的,只能在不断地学习中生成,熟能生巧是其基本规律。同样,符号智能作为使用符号加工信息的技巧的脑工智能也是后天(经验)的,也只能在不断地学习中生成。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表明:计算机是通过无数次学习巨量大数据的预训练才获得使用自然语言等符号的技巧的,这同样体现了熟能生巧的基本规律。通过聊天机器人的方式运作,ChatGPT可以按照人输入的作为提示(prompt)的语言文字指令,自动生成图像、视频等视觉符号作品,新近发布的GPT-4还能对输入的图像进行文字解读,这些都体现了AIGC多模态的特点,而其中,自然语言模态发挥着基础性作用。凡此种种,只有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并把智能发展置于人类社会历史中加以考察,才能得到科学的阐释。   

    

    

   

     

    

  在当今AI时代,围绕智能问题构建唯物主义当代形式已提上议事日程,而这种建构首先必须克服两极相通的机械唯物论和唯心论。恩格斯强调,唯物主义必然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而改变形式。与此相近,当代控制论和AI专家维纳强调:机械大脑生成思想,既不是像初期唯物论者所主张的如同肝脏分泌胆汁那样分泌出来,也不是像肌肉发出动作那样以能量的形式呈现出来,信息既不同于物质,也不同于能量,今天的唯物论必须建立在这些不同点上,否则就无法存在下去。维纳勾勒了立足于物质”“能量”“信息(智能)”的三种唯物论形式,这实际上也是唯物主义不断走向科学的三个发展阶段:如果说自然科学在19世纪的划时代发现是能量的话,那么20世纪的划时代发现就是信息(智能),唯物主义应随之改变自己的形式。 

    

     

    

  AI还原论把信息(智能)混同于物质”“能量,导致机械唯物论;但是AI奇点论把物质”“能量混同于信息(智能),即库兹韦尔所谓的“‘物质能量的模式转化成了宇宙中充满了智能和知识的过程,这又将导致唯心论,维纳没有特别强调这一点。恩格斯揭示了机械唯物论与唯心论两极相通现象,这在当代AI理论中表现为还原论与奇点论也是两极相通的。恩格斯实际上初步勾勒了有关物质”“能量”“信息(智能)的分析框架:存在两类经验,即外在的、物质的经验,以及内在的经验——思维规律和思维形式。与外在经验相关的是由“物质”“能量”构成的自然界,与内在经验相关的是人的“思维”。“辩证法就归结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的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只有在运动中才能科学揭示“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智能)”的规律,而机械唯物论则脱离运动而呈现出静态、孤立的特点。 

    

     

    

  维纳揭示了把“信息(智能)”归结为物质、能量的机械唯物论观念,而恩格斯指出:19世纪机械唯物论表现为把能量归结为物质燃素,并存在把一切都归结为机械运动的狂热,如此就把其他运动形式的特殊性抹煞了;尽管高级的运动形式同时还产生其他的运动形式,比如有机生命不能没有机械的、分子的、化学的、热的、电的等等变化,但是这些次要形式的存在并不能把每一次的主要形式的本质包括无遗;因此,不同的运动形式一方面可以相互转化而具有连续性,另一方面处于不同层面而具有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性。能量是物质在分子、原子微观层面的运动形式,而机械唯物论只看到宏观层面的物体机械运动,把分子、原子层面的“能量”运动形式归结或还原为物体机械运动的低级形式,这是“燃素说”产生的根源。人的智能运动是自然物质即人脑运动的形式,也是自然物质运动最高级的形式,紧接着上面的分析恩格斯指出:“终有一天我们可以用实验的方法把思维‘归结’为脑子中的分子的和化学的运动。”这是因为“高级的运动形式同时还产生其他的运动形式”而与低级形式存在连续性,人是可以通过分子的和化学的运动“模拟”人脑的智能运动的。这不正是对当今AI运作基本机制的比较接近的天才预测吗?这可辩驳各类AI怀疑论即否认机器(计算机)可以思维而具有智能的观点。恩格斯紧接着强调:但是难道这样一来就把思维的本质包括无遗了吗?这又可用于辩驳在当今AI界颇为流行的智能还原论,即把人的智能运动完全归结为物理运动等而忽视其发展性和特殊性,它与把能量运动形式完全还原为物体机械运动形式一样,体现了机械唯物论的思路。 

    

     

    

  机械唯物论往往认为运动有绝对的“起点”和“顶点”,并最终走向唯心论。从现代唯物论发展史看,牛顿从唯物论出发研究物质的机械运动,但却推导出“第一推动力”;19世纪的科学家从唯物论出发研究能量运动,但却使牛顿的第一推动力变成了第一炽热,如此就必须设想有上帝存在。当今21世纪AI进化-奇点论者也是从唯物论出发的,但他们构想的未来超级智能实际上如第一推动力”“第一炽热一样而成为了第一智能,扎卡达基斯认为这不属于科学而是宗教。如何化解这种与宗教唯心主义相通的机械唯物论呢?恩格斯指出:康德的《自然通史和天体论》在机械唯物论的“僵化的自然观”上打开了“第一个缺口”,由此,关于“第一次推动”的问题被取消了,地球、太阳系等整个宇宙就表现为某种在“时间”进程中“逐渐生成的东西”——这里讲的是外部自然的运动,而对于人内在智能的运动来说同样如此。杜林鼓吹“最后的、终极的真理”,把黑格尔所说的“逻辑”转变为“一般的世界模式论”,并首先应用于自然界而形成所谓“自然哲学”,然后应用于“人类”而形成黑格尔所说的“精神哲学”。这种精神哲学“完全自然主义地把‘意识’、‘思维’当做某种现成的东西”,并与自然界对立起来。在世界模式论上,如果把世界当作“某种现成的东西”,就会推导出“第一推动力”“第一炽热”;其在智能模式论上表现为:一些AI进化-奇点论者认为存在着第一智能,这实际上就是完全自然主义地把意识思维当做某种现成的东西。澄清这种迷思的关键,是揭示智能同样不是某种现成的东西,而是逐渐生成的东西 

    

     

    

  马克思强调,工艺学可以揭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这种能动关系体现在“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中,并成为宗教等观念史的“物质基础”,而当排除这种动态的历史过程并“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最终会走向“抽象的和唯心主义”——恩格斯称之为“两极相通”,并用“神灵世界中的自然科学”来描述这种认知状况: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单凭经验、非常蔑视思维”而走到了“极端缺乏思想的地步”,比如培根“曾经渴望应用他的新的经验归纳法来首先达到延年益寿,某种程度上的返老还童,改容换貌,脱胎换骨,创造新种,呼风唤雨”,并在他的自然历史中开出了“制造黄金和完成各种奇迹的正式的方子”,而牛顿晚年则埋头于“解释约翰启示录”;如此,英国这种经验主义竟然变成了从美国输入的“招魂术和请神术”的牺牲品。经验主义从唯物主义出发,却最终沦落为宗教唯心主义乃至神秘主义。今天一些研究AI的自然科学似乎依然处在神灵世界中,如库兹韦尔等就有宣扬炼金术”“招魂术和请神术之嫌,赫拉利等把研发超级AI视作创造新种以超越人类旧物种,其同样是从经验主义、机械唯物论或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出发,最终走向“抽象的唯心主义”而“两极相通”。 

    

     

    

  再回到恩格斯的思维论:自然科学等对辩证法的接受,使“一切哲学垃圾”成为“多余的东西”而“在实证科学中消失掉”;“在以往的全部哲学中还仍旧独立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19世纪研究外部自然运动的学说已上升为实证科学,在哲学上成为多余的东西,所谓自然哲学成为哲学垃圾;研究人内在的思维运动的学说则在哲学上仍可以独立存在,就是说思维哲学智能哲学仍然可以存在。今天的AI已可以用实验的方法和计算机运动模拟人脑的分子的和化学的运动,这反过来又有助于了解人脑运动规律,即当今AI研究提到的逆向工程。大脑神经科学对AI算法结构设计有启示,反过来,AI对人脑思维规律的研究也有重要启示,由此,关于智能运动及其规律的学说也将由哲学上升为实证科学。正如19世纪自然经验科学上升为自然理论科学一样,当今AI也将使智能经验科学(如心理学等)上升为智能理论科学,这是AI革命的又一重大意义。 

    

   

    

  为当今AI作科学定位,还需要把智能发展置于人类社会历史加以考察。两极相通的机械唯物论与唯心论的哲学基础是身心二元论,马克思揭示了其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即分工所造成的手与脑、手工劳动与脑工劳动的分离。AI研究者扎卡达基斯指出:AI进化论假设存在一种没有身体的心智身心二元论可能支持人工智能的演化(进化),实际上,如果你接受了强人择原理和人工智能奇点,你就会认为二元论一定会导致人工智能的演化(进化),身心二元论也就是AI进化论的哲学基础,而身心二元论的信条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不属于科学而是宗教。恩格斯有相近的分析:在远古时代,原始人还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受“梦中景象”的影响,认为人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人的“身体的活动”,而是“寓于”“身体”中并随着死亡而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不以人的生物性大脑为智能发展史的起点,AI进化论实际上认为智能不是人的身体的活动,而是暂时寓于并终将离开人体的灵魂活动,如此,人脑就只是宇宙智能进化进程中暂时寓居的而且是不发达的工具或载体。一些AI研究者的缸中脑假设实际上把人脑及其生成的智能与人的身体分离开了,当今AI计算机作为硅基工具又使智能离开作为“碳基”的人脑而向更高的阶段进化,当进化到顶点即所谓“奇点”来临之时,“物质和能量的模式”将转化为“宇宙中充满了智能和知识的过程”,智能也就可以完全脱离宇宙间一切物质,于是,“宇宙觉醒”,“第一智能”回归、展现自身。这种描述实际上是黑格尔绝对精神论的当代智能哲学表述。 

    

     

    

  马克思指出,在社会分工发达的机器劳动中,“有的人多用手工作,有的人多用脑工作”。而在“单个人”的“自然机体中”,“头(Kopf手(Hand是组成一体的,只有在头脑支配下使肌肉活动起来,人的劳动才会对自然发生实际的作用而得以实际进行,在此过程中,脑力劳动(Kopfarbeit体力劳动(Handarbeit是结合在一起的,但是,分工使两者分离开来而走向敌对的对立。在分离乃至敌对状况下,Handarbeit多用手的工作,但其强调的是劳动所用的工具,而不是支出的力量”即体力,因此其准确翻译应是“手工劳动”。把Handarbeit翻译和理解为体力劳动就容易忽视这种劳动也支出智力,而这种认知产生的根源正是社会分工造成的手与脑、手工劳动与脑工劳动的分离乃至敌对。同样,Kopfarbeit强调的是劳动所用的工具多用脑的工作强调的是这种工具,而不是支出的力量即智力,因此,其准确翻译应是脑工劳动 

    

     

    

  在“采集果实之类的现成的生活资料”的劳动中,“劳动者身上的器官是唯一的劳动资料”,这首先指“人手”;而劳动的发展需要“经过加工的劳动资料”如原始人的石制工具等,正是这种对劳动资料尤其是工具的“加工”或创造和使用,成为“人类劳动过程独有的特征”。人手之外,由外界自然物“加工”成的工具,也成为人的手工劳动的工具,而工具的加工、制造、使用的过程都需要人支出智力。如此,“手工智能”就主要不是单纯使用手这种工具的技巧,而是人手使用外在于人体的物具的技巧。当原始人开始把第一块石头做成刀子时,人的这种智能就开始发展了,这是当今AI研究者所没有足够重视的,比如库兹韦尔的智能进化图谱就没有手工劳动及其生成的手工智能。 

    

     

    

  脑工劳动的工具也首先是“劳动者身上的器官”即人脑。恩格斯指出,人的不同感官提供“不同的印象”,然后人对接收到的这些“不同的感性印象”进行“加工”而“把它们综合为一个整体”;马克思则用“把直观和表象加工成概念”来描述这一动态过程。把通过五官而直观获得的印象、表象或信息“加工”为整体,就形成所谓“信息产品”,而科学和理论活动中的“概念”就是这种信息产品之一。马克思还把古希腊神话描述为“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但这“不是对自然(这里指一切对象,包括社会在内)的随便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加工”,这些神话又成为古希腊艺术加工的素材。这种艺术加工形成的信息产品主要指艺术形象等。总之,科学、艺术等精神劳动加工的工具首先是人脑,而加工的对象是信息。 

    

     

    

  《德意志意识形态》把工具区分为“自然产生的生产工具”和“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在人的“体力活动和脑力活动彼此还完全没有分开”时,人使用的主要是“自然产生的生产工具”,还没有出现“不同个人之间的分工”;而在使用“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的情况下,“工业以分工为基础,而且只有依靠分工才能存在”。所谓“自然产生的生产工具”主要指人手、人脑等“劳动者身上的器官”,人在此之外发明的物具、符号则是“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其中的符号首先就是指语言文字。扎卡达基斯指出:“语言”在“现代心智的大爆炸”中发挥了“临门一脚”的作用;这种“心智大爆炸”与人的“基因突变”有关,但主要是由人发明并使用的“通用语言”所引发的。恩格斯也有相近的描述:有了“语言”这种信息加工工具,人拉开了与动物的距离,“音节分明的语言的发展和头脑的巨大发展”,使人和猿之间出现了不可逾越的的鸿沟。“语言”和“劳动”是促成“猿的脑髓”逐渐变成“人的脑髓”的两个“最主要的推动力”:一方面,人的感觉器官随着脑髓发展而发展;另一方面,“感觉器官的完善化”促进了脑髓的发展,“听觉器官”的完善化促进了语言的发展。语言与人脑、五官就是在这样的相互作用(“缸中脑”假设忽视了这一点)中不断发展的。 

    

     

    

  恩格斯指出:卢梭把“语言”看作“自然状态的伪造”,海克尔把“兽人”假定为“没有语言的原始人”。作为“自然状态的伪造”,语言尤其是文字就不再是“自然产生的生产工具”,而是“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恩格斯还引述摩尔根的话指出,“文字的发明及其应用于文献记录”是人类由野蛮时代的高级阶段过渡到“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马克思指出:“由于有文字,方言的差异已不可能成为隔离因素(即互不了解)。”方言主要指不脱离人体器官的口头语言,其差异会影响人们的相互了解;相对可以脱离人体器官而存在的文字则超越这种差异而有助于相互了解,其社会性得到很大提升。马克思还引用米拉波之语云:“从世界产生的时候起,曾有过三大发现赋予政治社会以重大意义……其中第一是文字的发明……第二是货币的发明……第三是《经济表》,头两项发明的结果同时也是它们的完成。”语言是一种象征活动,而“表现这种象征的材料决不是无关紧要的”,“文字符号有自己的历史,拼音文字等等”。文字符号是表现象征的“材料”,人发明这种材料并将其制作成智能工具而对信息进行加工。因此,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加工信息的智能生产工具由口头语言变成书面文字语言,一部文字符号的发展史也是人类文明时代的智能发展史。 

    

     

    

  库兹韦尔的智能进化图谱也提到了“语言-智人……书写等,但并未对此展开具体分析。恩格斯在追溯人类精神从简单的、无构造的、但有刺激感应的最低级有机体的原生质起到能够思维的人脑为止的各个发展阶段中,实际上也追溯到库兹韦尔所谓的第一纪元:物理与化学:在自然漫长的物理、化学运动中,无机物演化为有机物,有机物从少数简单形态演化为多样化和复杂化的形态,人类就在这种漫长的自然演化中产生并发展起来,但这只是人类精神的史前时代’”如果没有这个史前时代,那末能够思维的人脑的存在就仍然是一个奇迹。人脑作为自然运动、物种进化的产物,是人类精神或智能发展的“史前时代”的产物:一方面,如果不联系这种漫长的“史前时代”来考察,人脑及其生成的智能就会被看作“奇迹”,如此则容易陷入唯心主义的智能观;另一方面,如果仅仅停留于这种“史前时代”及其产物即人脑,也会导致对人类智能的实际发展史的误读。人类智能的发展没有停留于这种“史前时代”,告别这种“史前时代”而进入智能发展的“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就是语言尤其是文字的发明和使用。在此意义上,当今许多AI研究者把人类智能简单描述为自然智能”“生物智能是不够精准的:单纯由人脑这种“自然产生的生产工具”所生成的“人脑智能”确实是如此,但文字符号等“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所生成的“符号智能”,却已远非“自然智能”“生物智能”所能完全涵盖。 

    

     

    

  一般认为,黑猩猩等人类近邻已具有一定智能特征,库兹韦尔已经认识到“黑猩猩与人类在基因上的差异非常微小”,但却把“人类这个物种拥有了创造出魔法般技术的能力”只归因于“基因中这些微小的差异”。而恩格斯还强调劳动、语言在使人脑与猿脑区分开来中所发挥的重要动态作用,并分析指出:由于“没有认识到劳动在这中间所起的作用”,就出现了把“迅速前进的文明”归功于“头脑”或“脑髓的发展和活动”的认知,形成了“唯心主义的世界观”,“甚至达尔文学派的最富有唯物精神的自然科学家们”也“弄不清人类是怎样产生的”,没能摆脱这种唯心主义世界观的影响。今天“最富有唯物精神”的一些AI计算机科学家也弄不清人类智能是如何产生的,忽视劳动尤其是手工劳动、文字等符号的发明与使用的动态过程而只关注智能抽象的静态结构,使库兹韦尔等人的智能进化论染上了唯心主义色彩。 

    

     

    

  总之,人类智能发展史给当今AI研发的基本启示是:不应只关注计算机对人脑静态结构的模拟,而更应关注其对人脑使用符号技巧加工信息动态过程的学习。用(机器)学习”“训练”“生成等动态概念描述和定位新一代AI发展路径,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人类智能发展历史经验的科学吸收;而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的突破性发展,在实践上证明了这种发展路径的科学性。把智能定位为使用符号的技巧而强调熟能生巧,就是强调智能不是静态现成的东西,而是动态逐渐生成的东西,其未来发展也就不会出现顶点。正如自然运动中不存在第一推动力”“第一炽热”一样,智能在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中会有一次又一次飞跃,但并不存在所谓“第一智能”或“终极智能”。立足马克思生产工艺学,辩驳身心二元论、两极相通的机械唯物论和客观唯心论,构建当代唯物主义智能理论科学,有助于推动当今AI的科学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