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有一首《百字令·周虎木小照》:“燕居而坐,是力田孝弟,明经才子。九命文章憎蚤达,廿载三冬文史。四韵敲槃,万言倚马,捷敏谁能似。登楼入幕,书生聊复如此。但须红袖添香,绿衣司砚,何物夸金紫。闻道更番吟锦瑟,赢得佳人画里。媚矣三姝,艳哉三妇,粲者皆子美。唐书再撰,大臣将荐君起。”[ (清)蒋士铨著,邵海清校,李梦生笺:《忠雅堂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940页。]这阕词对周虎木既多赞赏之词,又不乏惋惜之意,在概述友人生平事迹的同时,也写出了友人的心路历程。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秀才周虎木,便是清代曲家周大榜。
一、科举蹭蹬,以曲传名
周大榜(1720—1787),字虎木,号珠士,优贡生,浙江绍兴山阴后马村人。周大榜家族按“五行相生”的规律取名,祖辈中铎、中镛,父辈道湖、道濬,再到大榜、大权,正好符合金生水、水生木的规律,所以周大榜兄弟辈的名字都带有“木”字旁。周大榜生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八月十六日,生辰八字属金,而西方白虎属金,所以取字虎木。大榜号珠士,是因为大罗天放榜于蕊珠宫,所以天榜又名蕊珠榜。这其实是家族长辈对他博得科举功名的一种期许。
乾隆年间,浙江省乡试的实际录取率仅有1%左右,这也就注定了当时绝大多数读书人只能止步于秀才身份。“年年科举,岁岁观场”是他们心有不甘却又无法摆脱的命运。教书或游幕,也就成为底层士子不得已而为之的两种治生方式。
清代中叶,绍兴师爷名满天下,官场有所谓“无绍不成衙”之说。周大榜的父亲周道湖,在中举之前也曾游幕二十余年。乾隆十七年(1752)大榜夫人余孺人、父亲周道湖相继去世,次年癸酉乡试,周大榜便以外艰不赴。随着家道中落,迫于生计,周大榜不得不子承父业,开启游幕之旅。从乾隆一十八年(1753),到乾隆二十四年(1759),他先后入辰州太守谢观我、江南督学雷鋐幕府,其间也曾两次参加乡试,依然铩羽而归。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乡试结束,蹭蹬考场二十余年,七应乡试皆失利的周大榜,因时任浙江学政李因培的举荐,终于获得了“优贡生”的身份,可到京师国子监继续读书应举,但此时的他已经年过四十,对乡试也彻底绝望,从此便放弃举业,转以游幕为生。
从乾隆三十七年(1772),到乾隆四十六年(1781),周大榜游幕于陈辉祖府上。从他给陈辉祖代笔的诸多文章和《珠士公传》“中丞雅好士,尤爱重公,因其贫也,所赠遗岁数百金”[ 周建中等纂修:《周氏家谱·列传下·珠士公传》第15册,民国二十五年(1926)版,第76页。]等记载来看,他很受陈辉祖器重,可谓宾主相得。可惜好景不长,在闽浙总督任上,陈辉祖由于包庇、贪污等牟利营私事件曝光,乾隆赐其自尽,此事震动朝野。值得庆幸的是,周大榜大约在陈辉祖赴任闽浙总督前,辞去了幕职。陈辉祖自尽后,这一段宾主相得的游幕经历,也就变得敏感起来,周大榜自己也很少再提起。
乾隆五十二年(1787)五月十九日,周大榜客死上海。后人打开他的箱奁,“遗稿有《半半草》、古文骈体文十余卷,填词《一统锦》《十出奇》《庆安澜》《一帘春》《晋春秋》《晚香亭》数种,脍炙一时”[ 周建中等纂修:《周氏家谱·列传下·珠士公传》第15册,民国二十五年(1926)版,第76页。]。上述著作,或是保存不善,文稿散佚,或是限于贫困,未付剞劂,除少量抄本外,未见刊本传世。戏曲研究者仅在清代花部戏曲《十出奇》的抄本目录上,看到“山阴周大榜珠士填词”的完整落款,顺着这一线索,研究者又找出了仅有孤本存世的《庆安澜》《一帘春》《晋春秋》等剧。由此发现,周大榜在花雅两部都留下了完整的创作,这在清代文人曲家中尚属仅见,周大榜的戏曲创作也就成为“花雅之争”的重要标本,具有重要的戏曲史意义。至此,我们也终于从历史的尘埃中,打捞出了这位科举蹭蹬、以曲传名的落寞周郎。
二、幕府演剧,借人写心
金安清《水窗春呓》“河厅奢侈”条记载:“河厅当日之奢侈,乾隆末年,首厅必蓄梨园,有所谓院班、道班者,……霜降后则以数万金至苏召名优,为安澜演剧之用。”[ (清)欧阳兆熊、(清)金安清撰,谢兴尧点校:《水窗春呓》卷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1—42页。]陈辉祖调任河南省后,长期管理河务事宜,由此可以想见其在任时的奢侈与靡费。这却为幕府演剧创造了良好的环境。十年幕府生涯中,或为酬神庆澜,或为抒情写意,周大榜为幕府演剧创作了一系列的戏曲作品。
《庆安澜》,未署作者,原系郑振铎先生1917年购于琉璃厂地摊。剧写孽龙与妻子银蜯赴王母蟠桃会,被金龙四大王及黄大王阻拦。孽龙引诱金箍棒与金蟾嬉戏银河,金箍棒凿破银河,孽龙毁坏下界堤防,致使人间遭受水灾。牛郎织女派神牛修补银河,黄大王及风神护佑河工,大坝顺利合龙,人间仙界共庆安澜。
此剧实际是周大榜跟随陈辉祖赴任河南,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二月至四月,因仪封河工侥幸合龙,为酬神庆澜而作。作为陈辉祖的笔杆子,周大榜利用梨园庆澜旧戏,捏合仪封河工时事,创作出吹腔戏曲《庆安澜》,这应是现存最早的由文人编创的吹腔戏曲。
为祈求仪工早日合龙,朝廷派人祭祀金龙四大王、灵佑襄济黄大王及铜瓦厢风神等神灵。周大榜将上述神灵一一捏合进《庆安澜》的剧情中,并将现实中的天灾与人祸戏拟成顽仙与孽龙的无端肇事,又将现实中发生的巧合与侥幸诠释成神灵暗助,由此通过戏剧化的形式再现了仪封河工。
在《庆安澜》中,周大榜将更多同情的笔墨倾注在银蚌身上。银蚌的本身是九粒灵珠,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混沌珠,又名如意珠”,所谓“珠即是我,我即是珠”。她苦修八百余年,曾到菩萨座下听经悟道,只因未入仙班,没有资格参与蟠桃大会。银河罪案本与她无涉,她却遭到众神的无情围剿。银蚌的声声反问,实质上是个人对命运不公的反抗。随后观音上场,保下银蚌,这是借由观音之口超越现实境况,从更高的角度肯定了银蚌个人的修行与努力。银蚌并非《庆安澜》的主角,却是剧中被塑造得最动人的角色。
结合周大榜七应乡试的个人经历,银蚌所谓“珠即是我,我即是珠”,显然是作者心声的表露。他将银蚌当作自己淹蹇命运的寄托,借银蚌的不公遭遇,抒发自己科举蹭蹬、磊落不平的心意,同时把自身未了的心愿寄寓在“他年还可列仙班”的许诺上,从而在幕府演剧中得到一种自我认同与自我抚慰。
三、时序轮转,借花写情
在跟随陈辉祖赴任河南的这一时期,周大榜还创作了另一本昆腔传奇戏曲《一帘春》。该剧叙演岛屿人燕生商入赘洛阳花幸姑家,燕生商婚后上京应试,贵公子黄钻天怀恨在心,请来青面头陀沙飞空作法,致使花氏魂归上天。燕生商得中探花,闻知幸姑死讯,告假还乡;旧友岳轩得拜仙人,精习仙法,后与沙飞空斗法得胜;花幸姑还魂,与燕生商团圆,两人不恋人间,相偕登仙。
《一帘春》的时间背景虽属虚构,但却有着相对明确的空间背景。《一帘春·自序》载:“三春独步,花鸟依人。心游目想,如有所悟。……金谷园中,衔泥以葬,庶几其燕乎。”[ (清)周大榜:《一帘春·自序》,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燕生商上场自述:“小生因海边风景欠佳,遂尔寄籍大梁。”[ (清)周大榜:《一帘春》第二折《祷梦》,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花幸姑自报家门:“奴家花幸姑,字惜容,洛阳人氏。”[ (清)周大榜:《一帘春》第四折《晚妆》,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自序中提及的金谷园,即西晋石崇的别墅遗址,在洛阳老城东北方向的金谷洞;燕生商寄籍的大梁,即指开封;剧中故事主要发生在洛阳一带。该剧的创作缘起应是,作者由开封游玩至洛阳,漫步金谷园,有感于三春花鸟的离合悲欢,遂将花燕蝶鹤、桃柳李梅、黄蜂蜜蜂,以及飞沙走石、风霜雨雪,一一搬入场中,用现实人生的爱恨情仇与生离死别演绎时序轮转中的花事盛衰。
燕生商自报家门:“小生姓燕,名生商,表字其音,乃岛屿人也。”[ (清)周大榜:《一帘春》第二折《祷梦》,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此处用《诗经》典故取字命名,透露出燕生商就是一只燕子。花幸姑自述:“只是奴家心性异人,畏热慕凉,苦喧乐静,所以日中常闭帘栊,夜半忽闻歌咢。”[ (清)周大榜:《一帘春》第四折《晚妆》,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这不仅是在形容幸姑的品格,也是在暗喻杏花的习性。黄钻天为霸占幸姑,请沙飞空作法,摄来幸姑魂魄,又命封禹商薛四大魔君轮番凌虐幸姑。所谓封禹商薛,即自然界的风雨霜雪。在轮番摧残之下,一朵鲜花险些化作红泥。这就是《一帘春·自序》所言:“霜雪雨风,得一皆足以败花,况一朝而丛集之。”[ (清)周大榜:《一帘春·自序》,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这种一笔两意、亦真亦幻的写法,展露出了作者独特的文人想象。
《一帘春》将故事的发展、矛盾的推进与时序的轮转、物候的变化结合起来:用才子佳人相识相恋的温柔缱绻,摹写春意盎然、花燕翩跹的三春景色;用才子佳人的离别相思,以及小丑拨弄、佳人命陨的爱情悲剧,摹写三春去后,风雨摧残、燕飞花落的自然景况;最后又用才子高中探花归来,神灵佑护佳人还魂,摹写人世间燕回花开、万物复苏的新春景象。面对生命的有限与四季的循环,作者在时序轮转中深情感慨,用自然的花事盛衰掩映世间的人情冷暖,这也使萦绕其间的悲剧意识由深沉化为清浅。
金谷园的三春花鸟,对周大榜的触动为何如此之深?我们回到蒋士铨所题的《百字令·周虎木小照》:“闻道更番吟锦瑟,赢得佳人画里。媚矣三姝,艳哉三妇,粲者皆子美。”[ (清)蒋士铨著,邵海清校,李梦生笺:《忠雅堂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940页。]此处描绘的是周大榜的三位亡妻。原来从乾隆十七年(1752)五月到乾隆三十年(1765)五月,周大榜的原配夫人余氏,继配吴氏、姜氏相继去世,“媚矣三姝,艳哉三妇”,如今都已成惘然,徒留画影。等到周大榜独步金谷园,“一朵琼花,帐绣思郎之鸟,三声娇鸟,灯烧恨妾之花”[ (清)周大榜:《一帘春·自序》,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压抑了十余年的悼亡情绪,终于在春花烂漫中勃发。“顾以旷览之余,兴与景并,欢生爱,爱生怜,怜生惜。既惜其离,复欢其合。因拈韵作《一帘春》三十二出,付诸笙管,资为笑谈。花鸟有知,亦当称快。”[ (清)周大榜:《一帘春·自序》,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周大榜借花写情,将他对亡妻的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感,熔铸在了对三春花鸟的欢爱与怜惜中。
原载:《艺术广角》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