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本《杂抄》,保存有P.2721、P.2816、P.3393等13个完残不一的写本,全文共5000余字,是一部综合百科知识的问答体常识手卷。《杂抄》自述其“一名《珠玉抄》、二名《益智文》、三名《随身宝》”,据郑阿财、朱凤玉、张弓、屈直敏等所考,似即为唐代张九龄所作《珠玉抄》(已逸失)或其别本,成书约在唐代开元(713年-741年)、天宝(742年-756年)年间。从其13个写本的传抄情况看,应为时人生活常备的官修工具书。据张政烺所考,《杂抄》甚至可能即为唐宋科举所用之《何论》。《杂抄》内容涵盖历史、地理、民俗、伦理等多个领域,包括论三皇五帝、论三川八水五岳四渎、论九州九经三史三才等27篇,“辨年节日”即为其中第7篇。
唐代是我国许多传承至今的重要节日民俗形成与发展的关键期。“辨年节日”篇记载了唐代16个主要节日民俗的起源,尤其是其中有四则节俗起源传说在传世文献中皆已逸失无考。探究这些节俗逸说,对于我们认知传统节俗的发展演变规律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四则节俗逸说
(一)三月三日(上巳)与周幽王临河祓除
“辨年节日”载:“三月三日何谓?昔[周]幽王临水而游,妻将(时)妄。赍酒食至何(河)上,枇(呲)望观看,作渠(乐)解除幽王恶事。及收艾,大良。”(以P.2721为底本录文,参考P3649、S.4663、S.5658、P.3671作校,下同。)“妻时妄”者,即言幽王之后褒姒乱政;“至河”“呲望”“作乐”,即行临河祭祀祓禊除恶之术;“艾”者,艾草缚成之驱邪神像。
上巳洗濯祓禊之俗唐前即成俗。《后汉书·礼仪志上》曰:“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其节俗起源,南朝吴均所著《续齐谐记》载:“晋武帝问尚书郎挚仲冶:三月三日曲水,其义何旨?答曰:汉章帝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至三日而俱亡。一村以为怪,乃相推之水滨盥洗,因流以滥觞。曲水之义,盖起此也。帝曰:若如所谈,便非嘉事也。尚书郎束皙进曰:仲冶小生,不足以知此。臣请说其始。昔周公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东流。又秦昭王三日上巳置酒河曲,见金人自渊而出,奉水心剑曰,今君制有西夏,乃秦霸诸侯。乃因此处立为曲水。二汉相沿,皆为盛业。”可见上巳洗濯节俗起源,“祓除”“庆祝”两说,晋时已具备。唐宋传世文献中,亦以两说为源。“周幽王临河祓除”起源说遂为孑遗。
(二)五月五日(端午)与高辛氏嗜粽
“辨年节日”载:“五月五日何谓?高辛子姓耆(嗜)粽,以其因之。又说昔屈原投汩罗水而死,后人作粽祭之也。”“高辛子姓”即帝喾高辛氏。《史记·五帝本纪》曰:“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子姓”为帝喾之子契的姓。《史记・殷本纪》载:“契封于商,赐姓子氏。”
“祭祀屈原”为影响最广的端午食粽节俗起源说。唐代前后皆如是。即《续齐谐记》所载:“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水,楚人哀之,至此日,以竹筒子贮米投水以祭之。汉建武中,长沙区曲忽见一士人,自云三闾大夫,谓曲曰:闻君当见祭,甚善。常年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当以楝叶塞其上,以彩丝缠之。此二物,蛟龙所惮。曲依其言。今五月五日作粽,并带楝叶、五花丝,遗风也。”而“帝喾高辛氏嗜粽”起源说,仅见于敦煌写本《杂抄》之中。
(三)七月七日(七夕)与高辛氏小子受弔
“辨年节日”载:“七月七日何谓?看牵牛织女,女人穿针乞巧。又说高辛氏小子,其日死。后人于日受弔。”“高辛氏小子”者,帝喾高辛氏幼子;“弔”者,追悼意。
“牛郎织女”起源说在唐代以前即已广为流传,即《续齐谐记》所载:“桂阳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间。忽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诸仙悉还宫。吾向已被召,不得停,与尔别矣。弟当问:织女何事渡河?兄当何还?答曰:织女暂诣牵牛,吾去后三十年当还耳。明旦,成武丁失所在。世人至今犹云七月七日织女嫁牵牛。”“高辛氏小子受弔”说,唯敦煌写本《杂抄》有载。
(四)九月九日(重阳)与唐尧登位
“辨年节日”载:“九月九日何谓?昔帝喾子名尧,八岁封为唐侯,十六昇天登位。克(尧)九月九日大会诸侯,用麺米拟造[酒],麴米未到之。间其九日,帝喾崩,扶尧登位,百官总集,不得用酒。即用米𥻉欥之,团作番饼,用胡麻作米𥻉,会诸侯。自尔已来,不令断绝也。”言重阳食糕节俗源于唐尧登位之时,用米粉(麺米)造酒而酒曲(麴米)不至,即以白米(米𥻉)和胡麻籽作糕以待诸侯。
此说为传世文献所不见。唐代前后言重阳节俗者,皆取“登高避疫”之说,即《续齐谐记》所载:“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二、因节立说与唐尧符命
以上四则节俗起源传说,仅见于《杂抄》,为后世所不传。诚如开篇所言,《杂抄》既为唐代官修工具书,甚至可能为科举应试之参考,四说何以逸失?
欲考其失,先考其立。上巳(三月三日)、端午(五月五日)、七夕(七月七日)、重阳(九月九日)者,《杂抄》中四节起源逸说,皆立意于重阳数(又称“天数”)之节日。其中“三”“五”为生数,即《尚书大传·五行传》所言;“天三生木。……天五生土。”重三之节,应于褒姒;重五之节,应于高辛氏。另有“七”“九”为成数,以《周易》用例,“七”为少阳小成,应于高辛氏小子;“九”为太阳大成,应于唐尧本命。如此以“唐尧”为主线,排布严整,张九龄作《珠玉抄》时,夹杂四则节俗起源之用意,便昭然若揭了,即辅助唐高祖李渊“唐尧符命”之宣传。
“唐尧”者,上古五帝之一,又称陶唐,帝喾之子,名放勋。如《杂抄》“九月九日”条所载,唐尧“八岁封为唐侯,十六昇天登位。”而唐高祖李渊七岁即袭封唐国公位,终其一生,皆在迎合“唐尧符命”。其谶,据温大雅所著《大唐创业起居注》载:“开皇初,……又有桃李子歌曰: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案曰:李为国姓,桃当作陶,若言陶唐也。配李而言,故云桃花园,宛转属旌幡。)汾晋老幼,讴歌在耳。忽睹灵验,不胜欢跃。帝每顾旗幡,笑而言曰:花园可尔,不知黄鹄如何。吾当一举千里,以符冥谶。”后裴寂等二千人上疏李渊劝进时,亦言“唐尧符命”,即《大唐创业起居注》所载:“白雀呈祥,丹书授历。名合天渊,姓符桃李。君尧之国,靡不则天。星纪云周,奉时图始。甲子之旦,不俟而脱。起兵西北,势合乘乾。我本自东,位当出震。至八井深水之图谶,堂堂桃李之谣歌。固已备在人谣,无德而称者也。”
节日民俗,合于岁时,为各类民俗中遍及至广、普天同庆者。时逢大节,皇帝常例与臣众聚会宴饮。以重阳为例,《全唐诗》及《全唐诗补编》中,共收录重阳节诗愈350首,其中属“应制”“御制”“圣制”者,约70首,足见皇帝重阳宴饮之盛况。《杂抄》中四则节俗逸说,皆在重阳数之节立“唐尧符命”之说,实为籍岁时行天授教化于民众。试略论之。
上巳节应于褒姒者,“巳”者蛇也,《史记》言褒姒为周厉王时后宫童妾遭玄鼋(龙涎所化之黑蜥)所孕,应“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之谶以亡西周。《杂抄》言周幽王临河祓除,虽可致一时之治,终难免亡国天数。周平王代立,尤李渊受禅于隋。端午节应于高辛氏者,尤唐尧为帝喾高辛氏之子,似李渊承太祖、世祖之祚而有天下。七夕节应于高辛氏小子者,李渊为世祖李昞之四子。牛女天河之会,行于觜、参二宿。参宿者,晋之分野,《国语·晋语》曰:“实沉之墟,晋人是居,所以兴也。”晋者,唐尧之故地。重阳节应于唐尧者,“九”为阳数之极,九月九日唐尧登位,尤李渊受禅而立。
综上可见,《杂抄》所载四则节俗逸说,实皆为唐人迎合李渊符命谶言托古附会所作。故其虽所述达于易礼,且有官修背书,兼为科举所纳,唐代以后亦湮灭不闻。历朝历代,皆深恶不合于当朝之谶纬,极刑以遏之。唐亡之后,诸李并起,诸“唐”之国号林立于大江南北,确有“旗幡宛转似桃李花园”之势。是时“唐”外诸藩,以至于赵宋立国之后,“唐尧符命”及上巳、端午、七夕、重阳关乎符命之节俗,皆遭严厉禁绝,遗失不传。
考察存世之节俗,探究节俗之演变,历代多有出于自身种种需要而对节俗不断重塑叠造之举。如前所述,《杂抄》所载四则节俗逸说,唐代之前皆另有所述且深入人心。附会之说虽历唐代百余年宣传推广,其亡也忽焉。上巳祓禊者,出于暖春洗濯之乐;端午祭粽屈原者,北方六国故地亦为之不辍;七夕牛女之星,不独闪耀于唐尧故地之夜;重阳登高祈福者,源自对健康长寿的共同渴求。故古往今来节俗叠造者,立于共情者存,立于私利者废。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