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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代家庭诗学教育
摘要:家庭诗学教育往往基于儿童在诗歌方面的特殊资质,面对早慧与成长、举业和学诗之间的选择,元代家长亦有谨慎考量。“文采传家”“诗学传家”几乎是元代文化家族的基本内质,并衍化为一种浓郁的社会文化氛围。在以“家”为原点的诗学教育场域中,家塾是重要的场所。元代家塾诗学教育受时代环境影响颇多,也是由“家”向社会层面过渡的重要节点。经由对诗人家庭学诗经历的考察,可窥探诗人诗学观念形成之原委及古典诗学的传承机制,同时,也可为当代儿童的传统文化教育提供些许启示。

 

关键词:元代;家塾;诗学教育;诗学传承

 

 

 

家庭诗学教育指诗人早年在家庭场域中接受诗学知识、诗歌写作训练等教育。学界对元代家庭及家塾教育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然对元代家庭诗学教育的整体认识亟需深化。中国古代家庭诗学教育的开展主要受儿童才性资质、兴趣志向、父母家长教育观念、家学背景及塾师等因素影响,元代亦然。然而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下,元代家庭诗学教育仍有其特殊表现,概括而言,一是教育主体的多元化,二是教育观念和风气呈现出新质。本文依据元代家庭诗学教育展开的理路,拟分析儿童资质兴趣与元代家长教育观念的关系,家学渊源与家族诗学传递,家塾中的诗学教育及其与社会层面的沟通等问题,亦期在文献梳理和问题分析的过程中,展现元代诗学教育的新质,进而试图经由对诗人家庭学诗经历的考察,窥探诗人诗学观念形成之原委及古典诗学的传承机制。

 

 

 

一、早岁能诗与家庭诗学教育观念

 

在中国古代,诗人早年的习诗经历很少有专门记载,往往是在有关神童夙慧的故事或墓志、传记的早年追述中被刻意提及或记录。而早岁能诗通常又是判断儿童才性资质的重要一项。孔齐《至正直记》记载元代至正时期溧阳葛渚王氏孙,六岁能写文字,时人称异,但不能诗,所以“又解记诵诗文”。可见,在时人的观念中,能诗是神童的必备条件,如《至正直记》另载《神童诗》云:“脱脱丞相当朝时,有神童来谒,能诗,年才数岁,令赋担诗,即成绝句云:‘分得两头轻与重,世间何事不担当。’”

 

除笔记所载神童诗,元人墓志、传记亦常有儿童早岁能诗的记录。如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载元好问“七岁能诗,太原王汤臣称为神童”。苏天爵《静修先生刘公墓表》载刘因“天资绝人,三岁识书,日记千百言,随目所见,皆能成诵。六岁能诗,十岁能属文,落笔惊人”,又《元故徵士赠翰林学士谥文献杜公行状》载翰林学士杜瑛之子杜处思“十岁能诗,号称奇童”。杨维祯《孝友先生秦公墓志铭》记录盐城秦玉“四岁即岿然不群,能属句对。五岁能暗诵《孝经》《论语》”,又《鲁钝生传》载东鲁鲁钝生“六岁善读书,日记万余言。十岁能为古歌诗”。

 

麒麟坠地的神童之诗,以及天资聪颖的诗坛俊彦,他们早年拥有写诗才华,虽然不具有普遍之意义,但在诗歌写作活动中,主观才情通常是成长为诗人的先决条件。毕竟,诗歌创作属于艺术范畴,无论诗歌被赋予何种外在的功能,先天禀赋均具有关键作用。而在儿童作诗天赋之外,个人的努力及志向抉择也是影响诗学教育的重要因素。虞集《林彦栗墓志铭》载资州林宽幼年聪慧,七岁能文,东平徐子方目其为神童,期之深远,而林宽自己“不自足也,为学益力”,其父担心他勤苦致疾,曾禁止他夜读,而林宽“密藏火,侯夜分亲睡,潜起微诵或至旦,不敢令亲知”,因而最终成就诗文之名,延祐时期得到诗坛盟主虞集赏识。盐城秦玉八岁丧父,母亲顾氏日夜躬织纴资,其感奋曰:“吾家世有闻人,其可自我斩乎!”,从此更加刻苦自力,稍长,“通五经,尤邃于诗”。林宽、秦玉可谓两位矢志勤学的典型。而东鲁鲁钝生早岁即有诗才,又明《春秋经》学,却不屑于他业,性情所近于诗,笃定做一个洒脱诗人:“长明《春秋经》学,状貌奇古,人以为伟兀氏。鲁钝生笑曰:‘使余氏西域,用法科才魁天下士,一日之长耳。不幸生江南,为孤隽,落魄湖海间,以任纵自废。’……生酒余必歌诗,诗之余,索余莫邪笛,作君山古弄。”

 

当然,像林宽近乎严苛的自律,秦玉强烈的责任感以及鲁钝生率真任纵的性情,并非人人可以企及。但个人在诗歌方面的天赋加之志向和兴趣,往往能够得到家长的鼓励,在诗歌,尤其是属对方面展开专门的引导。耶律楚材“十三学诗书”(《为子铸作诗三十韵》),母亲“箧内犹存教子书”“挑灯教子哦新句”(《思亲用旧韵》),教其诵读诗歌。元好问“年十有四,其叔父为陵川令,遂从先大父学,先大父即与属和”。陈栎自幼颖异不群,祖母吴氏口授《孝经》《论语》,古文歌诗之类,“闻辄成诵”。安熙之父恕斋先生中年谢归于家,专心授子,安熙五六岁时,侍父膝下,随目所瞩,“恕斋出以诗句,皆应口对”。甚至如刘因之父“自真定还居保定,谢绝交朋,专务教子”,使得刘因“年未弱冠,才气超卓,日阅方册,思得如古人者友之”。

 

然而,儿童早慧,且于诗歌有浓郁兴趣,不唯引起家长重视,也会由此产生焦虑心态,这种心态首先来自对徒有钟灵天赋而学问之功不至,以致泯然众人的担忧。王旭《李神童传》载沧州李仲实次子柰驴幼慧能诗事云:

 

大德四年二月仲实生朝,对众戏之曰:“汝既幼慧,我今老矣,汝能寿吾一诗乎?”其子前此未之习,即应声曰:“父年七十四,筋力未全老。但愿长太平,金石同寿考。”时年九岁矣,座中咸惊异焉。兰轩曰:“余闻天地有清明灵异之气,钟而为人则为哲为贤。然是气也,遇之为甚难。……顾乃学问之功不至,而终于常人者,亦有之。前金时以神童称者盖四人,厥后唯麻九畴知名于天下,余三人者无闻焉。岂非学与不学之故与?

 

众人虽惊讶于李氏神童即兴赋诗,但联想到金代四位神童,唯麻九畴留有声名,由此认为,儿童禀有天资,亦需要重视学问之功的培养。王旭所谓“学问”,即传统经史教育。而经史、诗赋教育通常有先后、轻重之序,北溪福安人苏寿元“九岁能属文,十三通《春秋》大义,月旦评崭然诸老上。其师以诗勖之曰:‘伯鸾苏氏子,年少勤经史。下笔如有神,气概迈前古。切勿恃其长,囊麝自然香。如有周公美,使骄不足扬。’”也就是说,在时人观念中,儿童既有聪颖之资,若想于诗歌上有较大成就,只有通过勤习经史,才能达到“下笔如有神”的境地。甚至儿童日后在诗歌上的建树,常常是通习经史、具有学问之功的附带品。

重视传统经史教育对儿童诗学的塑形作用也表现在元代蒙古、色目子弟的家庭教育中。元代民族间的杂居通婚,汉族家庭成员,尤其是姻亲关系往往扮演居家教子的重要角色。诗人月鲁不花,系蒙古逊都思氏人,世居会稽(今浙江绍兴),其受母氏影响,熟习儒业。杨维祯《送何生序》载西夏人何伯翰,其父益怜质班早丧,何伯翰之母精通文史,丈夫去世后,自己承担其教育儿子的责任,“日出就外傅,夜归课其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教习之下,何伯翰对儒家经典及传统诗文无不通习。蒙古、色目子弟经过家庭儒学教育,使其子弟具备从事诗文创作的良好文化基础,往往后期于诗文而有所成就。

 

事实上,前文所言麻九畴禀神童之资而后声誉大振,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早年在举业上的成功,使妇人小儿皆知其名。经史学问与诗学教育在严格意义上并不产生龃龉,而隐于二者之内,并形成拉锯之势的是学诗与举业间的矛盾,通常是元代家庭、师长所考量的重要问题。

 

一方面,由于宋、金科举制度的影响,儿童早岁能诗会被视为应举成才的苗子,而专门向应举方向引导。元朝名相李孟的曾祖李执,早年聪慧,“七岁能诗,十岁举经童”。快轩先生刘锷,世家通习举业,“由诗书科第入仕者三十有七人”,元代前期,科制未下,刘锷幼年服家教,“七岁能立破题”,“比弱冠,通研诸经,因涉猎太史氏、诸子百家,遂成硕儒”。在家事举业的环境中,儿童在诗歌方面的天赋亦往往被刻意忽视,前述北溪福安苏寿元,被师长鼓励勤研经史,“弱冠游大学,貌小不扬,皆藐之。已而连魁三馆,文名大振”。林宽被东平徐子方目为神童,也是基于问其经义、条对如响后作出的判断。另一方面,随着宋元之际科举停滞,科举的影响力减弱,家长对资质上佳的儿童是否急于应举,或是否选择应举颇显慎重,且态度逐渐发生转变,能够尊重并支持其个人的志向和选择。带溪萧炎亨幼颖秀端重,八岁能赋,欲参加江西乡试,其父萧榉“以其少,欲迟之”,此后萧炎亨虽竞走于场屋,但后来泊然无进取意,屡摄教事,精研于诗,“初宗山谷,后纵意所如,奇捷妥雅”,在诗学上取得一定成就。

 

元代开科以后,经义成为考试的主要内容,及至元后期,因战乱导致科举实效不著,科举对士人学诗的直接引导力弱化。应举之业多被元代士人所摒弃,而遵从天赋、兴趣,追求通过诗歌表达真实情性,更加为儿童、师长所重视。李祁《王子嘉诗序》云:“向时国家以科举取士,士亦唯务业科举,罕有能用力于诗者。夫岂其不欲哉?”盐城秦玉虽刻苦自力,用功于诗,一心要延续家族荣耀,但及至贡举法行,州长极力举荐,却辞而不就,且曰:“子学岂为决科计哉。”性情倜傥的鲁钝生更为杨维祯赞曰:“生始明经,不肯冒西俗举,性正矣。”就元代士人在学诗与举业间的态度与抉择,笔者另有专文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综此,元代家庭诗学教育往往基于儿童在诗歌方面的特殊资质,而面对早慧与成长、举业和学诗之间的选择,家长亦有谨慎考量。儿童早岁能诗,可以得到家长鼓励和支持,再加上个人在学问上的刻苦用功,其在诗学上的成就便值期待。

 

 

 

二、家学渊源与家族诗学传递

 

家学之濡染在诗学教育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况且诗学作为一门学问,其传承的原始场域就在家庭、家族之中。

 

盐城秦氏在宋绍兴年间,以儒学显,后迁居崇明,尤以衣冠文物称重其乡。秦玉的曾祖秦栋、祖父秦楳学于宋代太学,父亲秦庚受学于宋元之际著名学者方逢辰。咸淳未,秦庚以诗试通州,入元后不仕,信武将军、海漕副万户刘必显延请其教授于家馆。也即是因为家族学问,尤其是对诗学的重视,秦玉四岁便能属对,及至其父亲去世,奋然承担起传递家族诗学的重任。霸州杜瑛在金季河朔俶扰之时,辟地河南,居缑氏山读书讲学,当时儒者犹习文辞,为进取计,杜瑛独钟意于诗,爵禄不入于心,弥留之际,命诸子曰:“我死,棺中第置杜甫诗集一编,题其志石云:处士杜缑山墓。”可见,诗歌已融入其血脉、生命,对诗的执念,贯穿于他日常中,以致杜瑛之子杜处思早年即以诗称为神童,且其子孙每以文学见称于世。

 

秦玉、杜处思的例子已很好说明了家学渊源对儿童习诗的影响。而在元代诗人群体中不乏代际间纷涌出现的著名诗人。如宣城张氏家族中的张师愚、张师鲁,汪氏家族中的汪泽民、汪用敬,再如元代知名的“贡氏三家”——贡奎、贡师泰、贡性之。贡奎的父亲贡士濬,宋季以词赋中举,后参加礼部会试不第,遂弃举业,隐于南漪湖畔,力自学行,咏歌息偃,开义塾教授乡里。贡奎以父为师,很早便开始诗文学习和写作,并且得到其父的鼓励和期冀:“三郎(贡奎为士濬第三子)和易端厚,颖悟若过人者。吾世有蕴德,发必在是儿也。”十岁时,因能属诗文,贡奎即有闻于人。此后他读书废寝忘食,所学皆能“不狃卑近”“以古为师”,故“出而名振江之南”。因“以古为师”,他的诗歌以古风为多,五古质朴情深,律诗、绝句亦入唐诗风调。贡师泰是贡奎之次子,幼承庭训,颖悟非常,三岁时,授之以诗,辄成诵。其祖父尝曰:“是儿,吾家书厨也。必大吾宗。”延祐二年(1315),贡奎出任江西儒学提举,贡师泰随父同行,入大儒吴澄之门,深得器重。延祐五年(1318),贡奎转仕翰林待制,贡师泰又以“缙绅佳子弟”荐入国子学。进入国子学后,贡师泰虽然改治经学,但家学使然,其一生最重要的成就还是在诗歌创作方面。贡性之是贡师泰族侄,受家族诗学影响,其在诗歌创作方面有较高的天分,贡师泰《送有亨侄还钱塘二首》其一云:“嗣宗诸侄仲容贤,客路飘零雪满颠。曾为颂椒留子美,却思戏蜡爱僧虔。十年江海三杯酒,百里溪山一钓船。何日兵戈得休息?敬亭春雨共归田。”可见族叔对其的赞许与器爱。家族诗学传承,促成贡氏一门,诗人辈出,贡奎之诗歌成就在“元诗四家”之间,为元人巨擘;贡师泰也于元后期诗坛有挺然晚秀的地位;贡性之后世诗名虽不及前辈,但如其所言“向我题诗如索债,诗成赢得世人夸”(《题画梅》其十),在元明之际曾一度颇受追捧。

 

 

诸如“贡氏三家”的诗学传递在元代并非特例,张健《元代诗法校考》收录《项先生暇日与子志诚谈诗》一篇,即记录了一场父子间的诗学讨论。而“文采传家”“诗学传家”几乎是元代文化家族的基本内质,并衍化为一种浓郁的社会文化氛围。程钜夫《次韵王山仲见贻》云:

 

清退庵中老,风流昔所亲。江云犹薄暮,宰木早先春。文采传家旧,诗章发兴新。朝宗秋水在,去去自知津。

 

吴当《送曾冲衍自甥馆归省》云:

曾君金川彦,胤胄本蝉联。华姻照高阅,玉树来鸾鹓。自小涉书史,已能缀诗篇。相值阛阓间,被服华且鲜。间亦能我即,辞气自温妍。而翁富文学,传家有渊源。

 

元好古《读裕之弟诗稿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云:

阿翁醉语戏儿痴,说着蝉诗也道奇。吴下阿蒙非向日,新篇争遣九泉知。

 

莺藏深树只闻声,不着诗家画不成。惭愧阿兄无好语,五言城下把降旌。

 

在程钜夫看来,王山仲诗章之所以可以“发兴新”,就在于“文采传家旧”,有深厚的家学功底。而吴当所识曾冲衍,自幼熟读经史,以辞气温妍的诗篇为阛阓乡邻所赞誉,也是得益于“而翁富文学,传家有渊源”,是“胤胄蝉联”“华姻高阅”式的家族文化传承之体现。元好古深情回顾祖辈日常教习儿孙学诗的情景,阿翁醉语念诵蝉诗,引得小儿好奇入胜,以及先人临终“剖腹留书”之语,转化为“诗学传家”的强烈使命感,延续着家族诗学之绪。

 

如元氏兄弟“新篇争遣九泉知”“背上锦囊三箭在”,以纯粹的诗学成就告慰先人、传承诗学,或为一径。元人“诗学传家”的另一条途径是以“诗学”为根柢,延续家族荣誉。如刘岳申《萧熙明墓志铭》载吉水文昌萧氏,因不废诗学,而世科不绝,成为科举及文化的通家;又吴澄《故贡士萧君墓志铭》载贡士萧采因其子萧立夫得中进士,而感谓其家诗学之绪不坠。

 

在元代,诗学传递不仅是举业、功名延续和文采、艺术接力的表现,更具有文化的发散力,在业绍箕裘的传递过程中也足以促进家族成员诗学素养的获得。此一点在元代蒙古、色目家族文化传承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由于蒙古、色目家庭占籍汉地,世代受汉文化熏染,儒家文化修养逐步加深,在子弟教育中与汉族世家趋同,形成家族文学传统。在以诗文名家的蒙古、色目文人家族中,诗文教育是接力传递的重要内容。雍古人赵世延之子月鲁,能诗,与元人丁复有唱和往来。康里人不忽木之子回回、巎巎,号为“双壁”,均有诗作流传。廉希宪之子廉惇有《廉文靖公集》(佚),《永乐大典》《诗渊》辑出其诗260余首。唐兀氏人杨崇喜编《述善集》,收家族成员诗文80余篇,可视作元代色目文人家族文学传递的一个缩影。

 

除了具体诗歌、诗学上的私相授受,家族诗学得以传递还与家法、家规等更广泛的家族文化传承方式密切相关。陵川郝氏家族自郝震闻名显扬,以长于理学见称。郝天挺读书不为艺能,重之以义理,其所传家法,据郝经所记郝温思语云:“天人之际,道德之理,性命之源,经术之本,其先务也。……故忍穷为学之本,郝氏之家法也。”虽然“郝氏家法”以理学道德性命之学为先务,艺能之学为末,但与二程“作文害道”相左,郝氏家族在理学的传承中多有长于文学之人,且其诗歌滋养于家学传统之中,如郝震“赋诗多警句,晚年益趋平实淡如也”;郝经诗学得益于家学,四库馆臣谓其“学问文章亦具有根柢……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在理学流行的元代,道德性命之学往往具体到一家、一族之中,形成家规、家训,成为家族文化延续的核心内容,并发挥着文化滋养的重要使命,也因此促进诗学在文化家族中的传承,比如婺州浦江的郑氏家训、浏阳陈氏家规,还有蒲城王氏、保定张氏氏等。就此,学界已有详论,此处不再赘述。

 

此外,家藏文献也促进了家族诗学的传递。杨维祯的父亲杨宏在铁崖山中筑读书楼,藏书万卷,杨维祯的早年学习即是在铁崖山中完成。宋元以来印刷业的发展,推动私家藏书的兴盛。在元代,豪门大族动辄有千卷、万卷藏书,如保定张柔家储书万卷,济阴商氏藏书数千卷,申屠致远家的墨庄聚书万卷。郝经《万卷楼记》载:“万卷楼,顺天贾侯藏书之所也。曰‘万卷’,殆不啻万焉。……时经寓居铁佛寺之南堂……尽以楼之书见付,使肆其观览。侯则时令讲解一篇,辄曰:‘吾之书有归矣,吾不为书肆矣。’”私家藏书虽为保存文献,但其直接目的往往是以之教益诸子,郝经得见万卷楼之藏书正是在张柔、贾辅家塾坐馆期间,而顺天张氏在政事之余得以诗文传家,张柔之子张弘范、范之子张圭甚具吟咏之资,不能脱其家庭藏书之功。

 

在家庭日常诗歌教习的同时,元人也注重家族成员诗文作品的整理。平阳郑思先辑其父郑采、伯父郑东诗文为《郑氏连璧集》。萧县高逊志编《自得斋类编》,辑元代名儒投赠其父高德进之诗文。此外还有贵溪桂庸编《广信桂氏三世文集》辑录祖上三代诗文,以及安阳许氏所编《圭塘欸乃集》、奉化陈氏兄弟的唱和诗集《棣萼集》等。在家族诗文集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郑太和所辑《麟溪集》,收入宋以来诸家为表扬浦江郑氏义门而作的题赠诗词十卷、文十二卷,并且编集采用开放的方式,卷末留下空白,郑氏后人不断有所增补。《麟溪集》的编辑生动反映了家族诗学传递的动态过程,可视为一部“流动的家族文学史”。

 

 

 

三、家塾中的诗学教育

 

在以“家”为原点的诗学教育中,家塾是重要的场所。同时,家塾中的诗学教育也是由“家”向社会层面过渡的重要节点。

 

就塾师而言,一方面,在世代通儒之家,如果家族成员本身具有较高诗学素养,并有强烈的诗学传承欲望,往往直接扮演塾师的身份,如前文所述郝经、刘因之父。安熙《石峰府君行状》载安滔之家,世为儒家,其祖父安全广以赀雄乡里,藏书数万卷,安滔自幼读书家塾,祖父躬为训授,九岁时即以经童登第,专门学习词赋。另一方面,豪门大族、殷实之家往往聘请名家担任家庭塾师,使其子孙可转益多师,接受更加优越的教育,所谓“家塾一新,生徒四集,盍取多闻之友,共收半学之功”(陆文圭《回陆静远招入义塾启》)。如上文所述,昆山海漕副万户刘必显延请秦庚教授家馆,保定豪族张柔闻郝经之名,“延之家塾,教授诸子”。再如陈栎《汪溪金氏族谱序》记载金氏世居汪溪,科进者绳绳接武,陈栎之家与金氏村壤相接,尝延请陈栎的先君、先叔于家塾,模范数年。又陈旅《番阳周先生墓志铭》载周朴天资沉毅,初从进士黄应博学,又从进士张君采学,张氏奇其才,每在人前夸其为非凡之士并招之入家塾,使教其子。

 

实际上,宋末以至元代,士人阶层下移,塾师之业成为士人阶层重要的职业出路。如赵汸《送金元忠赴程鲁瞻家塾兼寄鲁瞻》诗,不唯是送别诗作,也有荐职书信的功能。吴澄尝与潜心罗贡士在宜川吴氏家塾讲授,多年后以诗怀念那段塾师经历以及与罗叔厚之友情:“宗塾分重席,而翁共一灯。人琴两寂寞,裘葛十交承。”方回《送柯德阳如新城序》云:“祖道赠言常有之,曰如某县为教谕也;曰如某书院为山长也;曰如某州、某府、某路为学录、为学正、为教授也。今送柯君德阳独不然,德阳之行新城,何氏以家塾聘之也。”虽然,聘为塾师,总不如教谕、山长、学录、学正等官方教职,但在方回看来,公家之师与私家之师在传道授业上并没什么不同。甚至,公家之师因出于有司所选,势夺贿予,有时反而有私意(即期冀以教职、学官入仕)夹杂其中,未必皆是实学之士,而私家之师则一定合乎公论,因为没有哪家父兄不爱子弟,不以有无实学来延聘塾师。因此,他认为“公家之师志在仕进,私家之师志在藏修”。也正是在职业、生计谋求和延聘塾师标准的影响下,元代很多知名诗人大多有过担任塾师的经历,如上文所言之郝经、吴澄等,再如虞集及其父虞汲都曾在江西行省左丞董士选家塾出任塾师。

 

元代塾师之业聚集了诸多诗坛知名人物,而以授业家塾为契机,很多诗学活动得以展开,如著名的月泉吟社诗学活动。柳贯《方先生墓谒铭》载:“里士吴明府渭,因与其伯兄弟辟家塾,延致先生吴溪上。遇好宾客,则采摭云月,嘲弄林水间。”方凤被聘为吴氏家塾的塾师后,常与谢翱、吴思齐酬唱应答,又据吴谦《谢君皋羽圹志》,浦江吴氏“延吴君思齐、方君凤为江源讲经社,与君(谢翱)汐社合”。也即表明,至元二十三年(1286)月泉吟社“春日田园”的征诗活动是于三人在家塾、诗社时发起,因三人在当时的知名度,得以联络受业弟子以及遗民群体、当地名流共同参与。元末嘉禾濮氏延请杨维祯至家塾,濮乐闲及诸子,持弟子礼以待之,并以此机会在家塾中召开了一次声势浩大、轰动东南的诗社文会活动——聚桂文会。杨维祯《聚桂文会序》云:“濮君乐闲为聚桂文会于家塾,东南之士以文卷赴其会者凡五百余人。”

 

然而,在理学、实学流行的元代,无论是经学儒士,还是诗坛俊杰,坐馆家塾,教授子弟,诗歌通常被认为是非首要的教习内容。王毅《送叶世杰赴陈氏家塾序》云:

 

古之教者,教人以德行,是以人才盛而风俗厚;后世之教者,教人以文辞,是以人才衰而风俗薄。自国学以至于家塾,大小虽殊,其教之得失,无以异也。……岁己丑春,陈君天秩,不远千里招延(叶世杰)于家,使教其子弟、兄弟之子,交游执友,相答以诗,属余序之。……余故首举教法之得失以告之,……抑所谓教以德行者无他焉,亦惟饬励师道,以折其骄盈之气,演绎经训,以启其礼义之心,庶足以振而拔之,将见小子有造,一家之俗为之丕变矣。

 

王毅认为不管是国学,还是家塾,教人以德行和教人以文辞是不可兼行的。教人以德行不仅是“古之教者”的体现,可以美人伦,厚教化,也是当世对为人师者的期望。所以在他的意识中,家塾的教法,首先是饬励师道,其次是演绎经训,以此使弟子常怀礼义之心,而变化家风。这种观念是传统道德教育的延续,在元代尤其兴盛。据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元代儿童在八岁入学之前,需要读《性理字训》以及《性理绝句》,以此来代替世俗《蒙求》《千字文》等常识教育。此外,传统经史通俗读本也发挥着德育功能,如元代经史类蒙求作品,并且这些作品在元代家塾中广泛刊刻。王毅的观念在元代虽具有普遍性,但德行和文辞并非处于绝对的对立面。如在方回看来,柯德阳以藏修为务,精深于宋代理学,以之传道授业,对于纠正嘉定以来四灵、刘潜夫崇尚晚唐体的诗风不无重要作用。实际上,即如叶世杰在陈氏家塾中与陈氏子弟相答以诗,元代家塾教育虽主张德育为首,诗歌教习却仍有很大的存在空间。

 

首先,传统德育教材在形式上本身即是诗性的表达,况且作为经典教材的《诗经》《楚辞》是儿童需要熟读、熟记的重要内容,《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记载《诗经》《楚辞》的阅读之法可为例证。其次,元代家塾诗学教育空间的获得与科举存废情况相关。元初举业停滞,以往应对词赋科的诗歌知识成为家塾授业及日常学习的重要内容。如舒岳祥《跋王榘孙诗》载王叔范在旧家故畦之旁设立家馆,课童子不废,“暇则穿蒙密,入窈窕。又自课以诗,出小编示余。此所谓用其素所对偶声韵变为诗歌者”。开科以后,虽取消了词赋科,如《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所载,属对练习、诗歌写作训练在家塾教育中退居次要位置,但古赋考试的科举程式依然在诗学知识积累、诗歌速成方法等方面间接引导初学者习诗。最后,影响家塾诗学教育的因素还在于儿童的资质天性,以及对诗歌的兴趣。休宁赵汸年十二,从胡井表学于家塾,赋《咏蟋蟀》诗,胡井表闻此诗大惊,赋《乳燕诗》以答之。儿童有诗歌方面的禀赋,作为塾师爱其才而教之,是为常事。

 

王毅对叶世杰以塾师之身份“相答以诗”虽持否定意见,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元代家塾诗学教育的广泛存在,除以上三点外,家塾刊本的诗文资料亦显示出这种存在的事实。如元代云坡家塾本《类编层澜文选》、复古堂(元代私塾)刻本《李长吉诗集》,天历、至正间褒贤世家家塾岁寒堂刻本《范文正公集》。同时当世文人,尤其是担任过塾师的文人,他们的诗文集很多被刊刻或收藏在家塾,如:现存赵孟《松雪斋文集》有至元五年(1268)沈伯玉家塾本;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庋藏家塾,以贻后人”;虞集《道园类稿》“建安刘氏刻于家塾”;胡宏《五峰文集》“益阳刘用孚将刻诸家塾”;曹伯启《曹文贞公续集》“藏于敭山家塾”;婺源江古修的文集为知州平阳讷怀刊置于家塾。

 

家塾刊、藏诗文集首要功能是用于家塾中的诗学教育活动,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发挥着连结社会层面诗学活动的功能。杨维祯为濮乐闲《聚桂文会》作序言:“今士以艺选者,莫盛于江浙,而江浙之盛,饶信之称首者,乡评里校之会,岁不乏绝也。今饶信之盛移于嘉禾……故家闻风而起,继濮君之为会者,方来而未已。”可见,以家塾、乡校为纽带,元代江浙一带文人士子得以聚合,推动诗学活动“方来而未已”,空前繁盛。曹复亨编辑其父曹伯启诗文集为《汉泉漫稿》《续稿》,刻诸学官,而民间未能多得,因此又“请约其篇目小为字”,刻诸家塾,其目的是“遗子孙而传诸同志”,使个人诗文得到广泛的社会传播。贡师泰《跋徐明初所藏文靖公四诗》载贡奎提学江西时手书《次韵春思》等诗四篇,被广德主簿徐明初家收藏,徐明初官赴江东,道经南湖,留止于贡氏家塾,出示给贡师泰,由此更加增进二人之诗歌交流。

 

家塾刊、藏诗文集不仅揭示了元代家塾诗学教育的广泛存在,同时也传达出在教习活动中诗学和文化观念的传递。胡次焱《赘笺唐诗绝句序》言:

 

叠翁注《章涧二泉先生选唐绝句》,次焱不自黯陋,复为赘笺……若叠翁注训,固未敢确,然以为尽得作者初意,亦未敢确,然以为尽非作者初意,其大要主于淑人心、扶世教云耳。

 

据序文可知,以《赘笺唐诗绝句》诲人学诗,并不在于文辞、诗法学习,反映的正是王毅所谓的“教人以德行”,因此,他们对唐诗的笺注、讲解不主于是否“尽得作者初意”,而是追求道德风操的获得,强调“淑人心、扶世教”、关乎世道天运的道之所在。与《赘笺唐诗绝句选》之教习意义相同的还有元好问《唐诗鼓吹》。新斋郝天挺(字继先,多罗别族人)受学元好问,元好问尝以《唐诗鼓吹》教之诗律。据赵孟《左丞郝公注唐诗鼓吹序》,元好问为郝继先讲授《唐诗鼓吹》的方法是:“使诵其诗者知其人,识其事物者达其义,览其词者见其指归。”由此才能充分了解唐人之精神情性,这种“惠后学之心”的教习方法也是元好问裒集是编的初意,“唐人之于诗美矣,非遗山不能尽去取之工,遗山之意深矣”。这些家塾教材的编辑与家塾诗学教育的展开,不仅反映了元人宗唐的诗学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诗歌教化的社会功能。

 

综上所述,无论是儿童资质、志向,家长的诗学教育观念,还是家族诗学传承、家塾中的诗学教育,从元代家庭诗学教育的文献记载和分析中可以看到,元代家庭诗学教育具有更加广泛的面向,教习主体更加多元,教习观念和内容亦丰富多彩。家庭诗学教育深刻影响诗歌初学者学诗习得,这种习得经过岁月沉淀,形成他们稳固的诗学观念,在家庭场域滋长、延伸、传承的同时,也不断传递于社会层面,形成了诗学发生、发展、传播的一个重要机制。鲁迅在《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一文中曾提到古代教育对文化传承的重要性,对古人教育的考察,可以“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举过古人的接力棒,古典诗学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也在当下社会继续传承,儿童早教及中小学生古典诗歌学习,都对今人的诗歌素养获得,甚至整个社会人文素养的培育有着或深或浅的影响。由古到今,古典诗学的种子在“家”的土壤中生根发芽,代代传承。而以古观今,揭明元代家庭诗学教育,也足以为今人学习诗歌、选编教材、策划训练提供些许启示。

 

 

 

(注释删略,请参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