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燕乐歌舞考略
中国音乐在隋代初年发生了巨大变革,形成了新燕乐,它盛行于唐代,迎来中国音乐的古典时期。新燕乐是受印度系的中亚与西域音乐(胡乐)的影响而产生的。在唐代京都长安,甚为流行。唐代燕乐的珍贵资料与文物均见存在敦煌。本文从敦煌文献中追寻有关历史线索,谨就敦煌的燕乐来源、燕乐制度与歌舞情况试作考述。
一、敦煌石窟乐舞壁画里保存有相当数量的反映唐五代敦煌盛行的燕乐的场面。莫高窟晚唐咸通六年至八年(865——867)第156窟是张淮深为纪念其叔父张议潮所修的功德窟,内有《张议潮统兵出行图》。唐大中五年(851)宣宗敕封张议潮为河西十一州节度使,此画面即是描写张氏受封后统兵出行的情景。整个画面由三部分组成:仪仗先导、张氏出行、辎重后勤。燕乐歌舞场景集中在画面前端的仪仗队伍部分:四对鼓角乘骑分左右列队在前面导行,随后是两面大旗及持矟的四对武骑仪仗;继之是左马步都押衙文骑,其中间为八名军营舞伎分左右两列对齐,一列为女伎,着吐蕃装,束双髻,戴簪花;一列为男伎,着汉装,戴幞头。两对舞伎相向而舞,他们均着装鲜艳,穿时髦花灯笼裤,长袖修袂;男队正抬左足,右手欲叉腰,左手斜举前上方;女队抬右足,左手欲叉腰,右手斜举前上方。整个舞队姿态优雅,和谐整饬,完全能够体现军营乐舞的规范特色。舞伎后面为十二人组成的乐队:大鼓一对分列左右,均一人背鼓,一人击鼓;八人分持拍板、笛、箫、琵琶、箜篌、笙、鼗鼓等。文武队骑中间左右各分插一名乘骑持牌横于道中,在舞伎前面指挥乐舞。显然,燕乐歌舞是整个画面的灵魂。此图中的歌舞场面和莫高窟第100窟《曹议金统兵出行图》里的情形很是类似。《宋国河内郡夫人宋氏出行图》与《张议潮统兵出行图》在同一石窟里,绘于北壁及与其相连的东壁门北壁之下部。宋氏即
敦煌文献中还保存了唐五代燕乐歌舞的谱字,伯3501卷录燕乐六曲十四谱:《遐方远》五、《南歌子》一、《南乡子》一、《双燕子》一、《浣溪沙》三、《凤归云》三;斯5643卷录燕乐五曲十谱:失名谱二、《蓦山溪》二、《南歌子》二、《双燕子》二、失名谱二。两卷共存七种乐曲的二十种谱子,此七种乐曲均为唐教坊曲,二十种谱子为流行甚广的燕乐曲段。各谱开端标注曲名,后接一段有关舞蹈节拍、节奏、起止转换的文字,如“两段慢二急三慢二合挼三拍舞据单急三中心送中心慢拍两拍送”(《南歌子》其一)等;后另起行抄由令、舞、送、据、挼、摇、奇、掯、约、拽、请、与、头等字排列组合的字组,共同构成舞谱的具体内容。各谱二、四、六、八段不等,每段亦十、十一、十二、十四、十六字不一。斯5613卷《书仪》残行间空白处有小字竖抄︱《南歌子》舞谱共四行七十五字,其自左而右云:“上酒曲子南哥(歌)子两段慢二急三慢二令至据各三拍单铺双补︱近令前揖引单辅哥(歌)据谏双补令挼急三三拍折一拍遇挼/三拍折一拍双补舞据后后送/开平己巳岁
唐五代时期曲子词为燕乐的新体歌词。敦煌迄今发现了共200首左右的曲子词,其中词调可考者有四十六个:《内家娇》、《思越人》、《别仙子》、《宫怨春》、《郑郎子》、《斗百草》、《凤归云》、《天仙子》、《竹枝子》、《洞仙歌》、《破阵子》、《浣溪沙》、《柳青娘》、《倾杯乐》、《拜新月》、《抛球乐》、《渔歌子》、《喜秋天》、《鹊踏枝》、《望江南》、《更漏长》、《菩萨蛮》、《怨春闺》、《送征衣》、《临江仙》、《南歌子》、《山花子》、《泛龙舟》、《谒金门》、《生查子》、《酒泉子》、《赞普子》、《定西蕃》、《献忠心》、《望远行》、《杨柳枝》、《长相思》、《三台》、《西江月》、《虞美人》、《定风波》、《苏莫遮》、《感皇恩》、《望月婆罗门》、《还京洛》等。其中《凤归云》以下四十调名皆见唐崔令钦《教坊记》,可见它们是唐代教坊习用的燕乐曲的新体长短句歌词。
从敦煌保存的壁画乐舞伎、舞谱、乐谱、谱字和歌词的音乐性质可以断定它们属于唐代新兴燕乐系统。在敦煌文献中还留下了敦煌地区燕乐歌舞繁盛的历史线索,并可考知当地存在着较为完备的燕乐歌舞制度。
二、唐五代敦煌官府设有比较完备的乐舞制度。敦煌新燕乐演唱的主体称“音声人”,简称“音声”,这同中原称谓的是一致的。斯4705卷《某寺诸色物破历》云:“寒食踏歌羊价麦九斗,麻四斗……又音声麦系一斗。”伯4542卷《粮米账》云:“又粟廿斗……音声”、“十五日出粟壹斗充音声”、“廿三日出麦贰斗、粟叁斗与音声”、“廿九日出粟肆斗充音声。”此音声皆指乐工。敦煌乐工也有称“乐人”的,如伯3730卷云:“奉仙等沾乐人”即是。敦煌乐人和音声人实际上有两种:寺院音声人和乐府音声人。伯2613卷《咸通十四年(873)正月沙州某寺徒众常住交割历》云:“紫檀鼓腔壹在音声”、“故破鼓腔贰 内壹在音声”,是为寺院音声人保管乐器的记录。唐代寺院音声人多从寺院依附者净人或家人(贱口)中选出,地位很低。敦煌寺属音声人有田地,参加劳动,但可以减免“差科(力役)”和“突课”(地租),地位略高于唐代贱民。[1]官府音声人依附官府而生存,受官府指派提供音乐服务。这种音声人有一定的份例,演出后往往可依例领取微薄津贴。伯2641卷丁未年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签署的《宴设司文书》云:“东园音声设看后座,细供柒分,贰胡并(饼)。音声作语上次料两分,又胡并(饼)贰拾捌枚。”伯3730卷《乐人奉仙等牒》云:“奉仙等四人,弟子七人,中心忻喜,贵荷非常。所赐赏劳,对何司取?请处分。”后接判词云:“检
敦煌音声人的乐师称“乐官”和“博士”。斯3711、斯5892卷《悉达太子修道因缘》云:“凡因讲论,法师便似乐官一般,每事须有调置。”其“乐官”则相当于总乐师总指挥类。《乐人奉仙等牒》中“检
敦煌音声人的组织机构称“乐营”或“乐行”。伯4995卷《儿郎伟》云:“教训乐行徒弟,每日佐事君王。承受先人歌调,齐吹并没低昂。使县乐营果报,必合寿命延长。”这里“乐营”、“乐行”均是乐舞艺人的组织。乐营设有乐营使和副乐营使。据1974年巴黎版《敦煌幡画和绘画解题目录》第74号绢画《延寿命经》供养人题记,知曹延恭时有副乐营使阎某;伯4995卷记曹延禄时有副乐营使李某;伯4640卷记张承奉时有乐营使张怀惠;伯3490卷记曹议金时有乐营使张某。乐营使是一种正式职位,其待遇远高于普通音声人。伯4640卷《归义军衙内破用布、纸历》云:“又支与乐营使张怀惠助葬粗布两匹”,同日“支与音声张保升造胡腾衣布贰丈肆尺”,
敦煌新燕乐曲子词的歌舞演出主要是由乐营和乐行承担,寺院音声人一般不涉及世俗乐舞活动。唐律规定,寺院僧尼不得参与世俗乐舞娱乐。敦煌佛教文献中对世俗乐舞的戒令比比皆是:斯4624卷《受戒文》云“第六不得花缦璎珞香油脂粉涂身者亦不得歌舞作昌(唱)”;斯4412卷《沙弥十戒文》云:“第七不得着歌舞唱伎及故往观听者谓散乱放逸从舍心生故”,“歌舞唱伎者后得为人六根不完闭塞罪报”,“不花歌舞唱彼得诸完具现世六道报”。严格的戒律辅助以虚幻的恐吓或利诱,这一切都是针对世俗娱乐而来的。因此,或言敦煌寺院音声人亦参与世俗音乐的演奏,在现存的敦煌文献中不仅没有这样的记载,而且也找不到寺院保存或使用世俗乐器的线索。敦煌佛教俗讲中法师也一再将 “梵声”与世俗笙歌对立,对后者进行百端抨击。伯2122、伯3097、斯4571卷《维摩诘讲经文》就着力批评世俗音乐是“万般歌中悦爱情,三春境上迷真性”、“紫云楼上排丝竹,白玉庭前舞拓(柘)枝。空恋笙歌嫌景促,不忧虚幻悟心迟”。伯3093卷《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讲经文》云:“绿窗弦上拨《伊州》,红锦筵中歌《越调》”,“方响罢敲《长恨曲》,琵琶休拨《想夫怜》。渐成衰朽渐𩲞瀛,忘却向前歌舞处。次第只应如此也,争似修行得久长。”这些激烈的批判都是有着现实针对性的。或者有人会问佛教经典及壁画中有着大量的世俗乐器的描绘,难道他们不是佛教徒所为吗?佛教经典和壁画所描写的并非真实的人间音乐场面,而是虚幻中的天国伎乐。对天国伎乐的刻画的蓝本实质上还是来自于世俗乐舞情形,只不过更加夸张和理想化。敦煌佛教戒律对新燕乐歌舞等娱乐的抵制,反证了新兴燕乐对寺院僧侣及寺院利益的强烈冲击;敦煌佛教音乐的渲染描绘也反证了世俗燕乐对佛教徒的极大的诱惑力,以致于他们不得不采取各种措施(包括利诱和恐吓)来进行抗拒。
三、唐代乐营大盛。《唐会要》卷三十四载宝历二年(826)九月京兆府奏:“伏见诸道方镇,下至州县军镇,皆置音声以为欢娱。”敦煌官府乐营有着众多的演出任务:送迎仪仗、宴饮娱乐、节日庆贺等等。官府设有专门的演出场地,其最为常用的是官府“毬场”。伯3773卷背《凡节度使新受旌节仪》有州府乐伎队伍“并马作乐入城”,在“毬场”举行热烈演出的规定。伯3945卷《归义军节度使时期官营牧羊算会历》云:“二口羯羊,七月内,宴设司用充打毬局,不入破见收。”“打毬局”即马上击毬游戏,本出波斯[4],进行时配以燕乐歌舞,其场地大约类似于今天的体育馆之类,故可被官府用来作为“活动中心”。伯2842卷《转帖》命19名音声人集合准备进行狮子和杂剑等龟兹乐舞,其集合场地即是“毬场门前”。唐五代时期,敦煌官府送往迎来的仪式上也讲究配置燕乐歌舞。斯4453卷淳化二年(911)
唐五代时期还普遍在寺院设置乐场、戏场,为官民开筵俗讲或延请世俗音声表演杂技、乐舞,京都洛阳的寺院最负盛名。敦煌也不例外,敦煌官府乐营的另一项任务是受寺院之邀请,代表官府在节庆之日为普通老百姓表演世俗乐舞。敦煌最重要的节日是寒食节,它在清明的前两日,据考是源于波斯的“泼寒胡戏”,因在东传焉耆、高昌的过程中与
敦煌以官府乐营为主体的新燕乐的传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影响:敦煌上流社会及其青年子弟的热中、参与和学习。伯2568卷唐光启三年(887)撰写的《南阳张延綬别传》记张禄伯第三子、左千牛兼御史中承张延綬:“又善击毬,邠帅莫敌……又善弦管,颇获奇奥。花间宴乐,不倦于艳阳;临水抚琴,诚有衡磊之志。”第一次以“花间宴乐”指代曲子词;斯289卷《宋李存惠邈真赞》云:“弹弦五音足,歌唱四声全。”伯2762卷《张淮深修功德记》云:“毯乐御场,马上奏乐,兼陪内晏,召人蓬莱。”此均敦煌为上流人物,他们都谱习燕乐,以之为荣,也受人称誉。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了敦煌燕乐歌舞的有力支持者和创造者。我们据敦煌曲子词的内容分析还可以看到敦煌参与新燕乐活动的其他种种身份的人们:方外的道士、隐士、方术之士;河西本地及流落到此的各地文人;汉族文人和各少数民族文人等等,由于他们一般都具有相当水平的文化知识,所以也常常成为新兴音乐艺术的热情投入者。事实上,由于这些文化人士的介入,敦煌已经成为燕乐歌舞的升平之地:“舞习歌楼似登陟,倚筵花柳记跻攀”(伯2555卷《马云奇诗》)的描绘,其实应是当时燕乐的真实写照。敦煌曲子词让我们忍不住遥想到敦煌斯时斯地,……形形色色的声音里,折射出复杂丰满社会风貌来。诚如早在1940年王重民在其《敦煌曲子词集·叙录》中所指出的:“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诚义士之状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和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敦煌曲子词的确集中体现了唐五代燕乐歌舞文明的精髓。
敦煌艺术中保存的燕乐歌舞壁画,以生动的形象再现了唐五代燕乐歌舞的盛大场面,而敦煌文献中保存的燕乐谱字,琵琶乐谱、舞谱是唐五代燕乐的珍贵实物;敦煌地区燕乐歌舞制度的存在,则表明在丝绸之路的中国边地,因其是中西文化交通的孔道也曾同中原一样盛行着燕乐歌舞的,而且留下了最早的新体的燕乐歌辞——曲子词。它们都是唐五代中西文化交流的硕果,亦具有中华民族的文化特色,表明中华传统文化本质上是富于开放性和创造力的。
注释:
[1][4]姜伯勤《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第516—522页,第538—53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
[2]谢稚柳《敦煌艺术叙录》第449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
[3]昂苏尔·玛阿理著,张晖译《卡布斯教诲录》第75页,商务印书馆1990年。
[作者简介]汤君,1973年生,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文系博士生,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兼职研究员。